觅归途

　　社安院的办公大楼里，三楼最尽头的办公室，男人正窝在真皮大转椅里，两脚搭在办公桌上，手捧着红枣枸杞大茶缸子，眼睛半闭不睁，嘴里哼着不着调的七八十年代经典老歌。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就是有底气这么在工位上混吃等死，不对，等退休。
　　这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他身材有种少见的精壮，不是现在流行的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嶙峋肌肉，那身肌肉即使在他萎靡在大办公椅里时也能随着一呼一吸显现出沉雄的力量感。
　　手机叮铃响了一声，有短信进来，像靳少川这种中老年人，是从来不会换初始提示音的。
　　靳少川拿过手机，点开短信，眯缝着眼瞅了瞅。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年头骚扰短信都这么没营养了吗？
　　扔下手机，继续哼哼。
　　突然，靳少川猛地睁大眼，他一把拿过手机点开信息复制，另一只手抄起办公桌上座机拨通内线：“小丁，我给你发一段码，你马上破译！”
　　靳少川捏着手机等，结果很快发了过来，除去干扰性废码，内容很少。
　　“SOS—GUI”
　　靳少川一把抓起外套，打电话出去：“马上给我查桂露，现在人在哪，什么情况。”
　　电话那边是情报科的一个实习研究员，刚工作不久的新人，星期五的下午，理所当然留下来值班，好让老鸟们提前出笼回家。
　　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口气非常茫然：“您说哪个桂露？”
　　靳少川对这帮刚上岗的年轻人非常恨铁不成钢：“社安院重点监护对象里只有一个叫桂露的！”
　　电话那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噢噢噢！”
　　如果是以前，靳少川抄起外套的下一秒已经完全可以给行动科下任务了，现在却只能双手抚额，等一个小姑娘慢吞吞的查资料。
　　本来有猛虎出山的气势，生生被这小姑娘磨没了，奈何他还不能发火。
　　一个星期前的季度工作报告会上，老首长握着他的手，亲切指导：“少川同志啊，你已经是很成熟的老同志了，你要以春风般的温暖，关爱和指导你的后辈，我们国家的未来，在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啊……”
　　国家的未来突然在电话的另一头发出一声尖叫：“呀！”
　　靳少川一惊，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怎么了？”
　　女研究员看着屏幕上桂露的免冠素颜证件照：“您说的桂露是她呀！桂露姐姐二十多天以前出车祸了，现在在人民医院，情况不明。”
　　“这么快就确定人在哪了？”靳少川内心又燃起了对祖国未来的希望。
　　“桂露姐姐是明星呀，她车祸的事情上热搜了呢，您不看新闻的吗？人人都知道她在人民医院的呀，之前还有粉丝和记者去围了医院大门，不过被姐姐的公司拦下，劝回去了。”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像是机关枪不停输出。
　　靳少川很是不能适应自己被一个丫头片子鄙夷跟不上时代：“那你为什么叫她姐姐？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呀，谁不认识？我们露丝们都叫桂露姐姐姐姐。”电话那头的声音相当喜悦自豪。
　　靳少川：“……”祖国的未来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老同志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的小火苗。
　　电话那一头终于在院长的沉默里回过味来了，急忙挽回：“不是的不是的，院长，我不是桂露姐姐粉丝，我是为了搜集情报才……”
　　老同志怒而摔座机，不是粉丝你还姐姐个屁啊！
　　靳少川穿起外套，一阵风似地从三楼刮到一楼，一脚踢开行动科的门，惊起一滩死鸟。
　　行动科里关起门来正在组队开黑，打算混过这周最后一个工作日然后下班大吉，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成想领导不在三楼养生跑来一楼突击检查，一群大老爷们儿来不及反应，跑路时候连在插板上的充电线绕成了乱麻，顿时一片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靳少川顾不得在这时候教训人，迅速点兵：“周勤！马克！你们两跟我走，其余人原地待命，随时准备行动！”说完又风一样卷出了社安院大楼。
　　被点到的两个人马上拿上手机，穿上衣服追了出去。
　　余下众人再不敢怠慢，坐回工位开始打配枪申请报告。社安院需要院长亲自出外勤的情况一把手数的过来，更别说院长张口就点走了一二分队的两名队长，事态紧急怕是出乎意料。

　　靳少川直到开上车飙出了停车场，心还是乱的。
　　桂露这几年不知道抽了什么疯，跑去拍电影当演员去了，她和靳少川的唯一联系只剩下她每季度来社安院做心理评估交上来的报告。
　　靳少川是真的不知道桂露出了车祸，他看新闻又从来不会看娱乐板块。
　　但现在突然用陌生号码发来了求救信，那，是不是车祸也……
　　靳少川又狠踩了一脚油门，大声说道：“周勤，马上联系情报科，我要桂露车祸的所有资料！”
　　周勤：“是！”
　　马克在后座上惊问：“桂露出车祸了？怎么回事？”马克是行动科老人，和桂露打过不少交道。
　　靳少川：“她给我发消息求救了，到了就知道了。老马，你从行动科调两个人配合情报科，今天情报科没人。妈的，一群吃白饭的，还没下班呢，就敢留个新人在科里都跑了，我看是都欠收拾了！”
　　说着又是一脚油门，马克和周勤紧紧抓住安全带。
　　社安院谁都知道靳少川脾气不好，爱骂人，生气时候更爱骂人。
　　情报科那群老狗算是撞枪口上了。
　　平心而论，马克和周勤内心很有些幸灾乐祸。
　　情报科和行动科一向是死敌。
　　毕竟嘛，拿着一样的死工资，行动科的在前线出生入死，情报科的在后方混吃等死。
　　在情报科眼里，行动科在前面风光无限，情报科在后面累到秃头，人家奖金还比你多。
　　你就说气人不气人。

　　人民医院。
　　古云白匆忙从活动现场赶回来，衣服没换，马不停蹄。
　　他一进病房，就看到桂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一瞬间觉得放松下来，桂露在等他回来，他意识到这一点，很为此开心。
　　他对桂露笑了：“我回来了。”

　　桂露突然就觉得有些晃眼。
　　嗯，当一张让千万少女疯狂的脸只为一个人笑的时候，当然会晃眼，何止晃眼，换做其他任何人，心都要晃没了，魂儿都要跟着晃走了。
　　可桂露还没这个意识，她想，一定是这灯刚刚电路不稳，晃了一下。

　　那护士从卫生间出来，刚好就看到了这勾魂夺魄地一笑。
　　护士当时只觉得呼吸一滞，如在冬日见到了繁花盛开，沙漠见到了绿洲甘霖。
　　那张脸，有着希腊雕塑一般完美的线条，硬朗明晰，双眸深邃如墨海沉渊，鼻梁挺直如险峻山峰，神工雕物，现在，他薄唇勾起，微微一笑，天地失色。
　　有些人，是女娲造人时候精心捏出来的，一看到这种人，就会明白自己不过是女娲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
　　护士愣在当场，脸和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直到红成了一只熟透了的番茄。饶是她这么多天已经明着看偷着看看了无数次，还是抵挡不住这一笑的魅力。
　　古云白向她看去，那一脸笑意还没有落下，可就是那随意的一瞥，漫不经心也依然满目风情，护士当即原地爆炸：“对对对不起，古古古先生，您说不许我离开病房半步的，我实在着急，就……”
　　古云白没心思理会这小护士，甩一甩手让她出去了。

　　古云白在床边坐下，桂露又开始每日一扫，用眼神把这男人从上扫到下。
　　她早就发现了，每次这男人出去一趟就会换一身行头，不过之前一直是宽大卫衣加休闲牛仔裤，有时候会觉得他像是个少年。
　　但今天他穿了一身正式一点的西装，天蓝色，他肤色白，就很衬他，虽然也是休闲款，但让桂露把他的年龄范围缩小了一下，二十三到二十七之间吧，应该。
　　没有多成熟，但也没有很不经世事。
　　但是，怎么说呢，这些外貌评估，最后让桂露得出的结论总是：作为一个绑匪来说，这个男人有些精致过头。
　　原来您干绑票挣来的钱都用来打扮自己了吗？活这么精致，您是gay吗？

　　古云白不知道桂露现在在想什么，也幸好他不知道，否则他怕不是会气到想掐死这个女人。
　　他从床头柜里找出蜂蜜，挖了一勺，在玻璃杯里用水稀释开，打算喂桂露点儿蜂蜜水。
　　医生说可以给桂露喂点儿甜的，病人这个样子一直躺着，也吃不了什么，难免嘴苦。而且，桂露在第一次被喂了蜂蜜水之后，明显对这一点甜头非常满意，眼睛一直看着玻璃杯，示意他多喂一点。
　　就在古云白拿勺子一点点搅蜂蜜水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刚刚那个护士去而复返，顶着一张熟透了的番茄脸，结巴着说道：“打打打扰了，我的手机好像落在这里了……”

　　桂露瞬间全身绷紧。
　　她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个中老年款巨型保温杯。
　　她在估算距离和出手机会。
　　那个男人已经开始找手机了，他从床尾拿起那个花里胡哨的手机，递给了护士。
　　桂露在他身后悄悄往床边挪去。
　　只要那个护士表现出一点儿对于自己手机从床头柜上位移去了床尾的疑惑，那她们两个就都完蛋！
　　到时候她必须先发制人，一个保温杯不知道能不能敲晕这个男人。
　　就算敲不晕，至少能给这个护士争取到逃跑机会，跑出这间病房，到了走廊，应该问题就不大。
　　“给，你的手机。”
　　“谢……谢谢，打扰了。”护士满脸通红，甚至还鞠了一躬，转身就要跑。
　　“等等，”男人突然又开口叫住了护士。
　　桂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谢谢你今天下午帮我照顾我女朋友。”男人向护士露出了个程式化微笑。但在护士眼里，已经足够迷死人不偿命了。
　　男人背对着桂露，桂露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那护士一脸的受宠若惊，对着男人又是一鞠躬，嘴里说着不谢不谢，匆匆跑出去了。
　　桂露松开紧紧攥着的床单，大松一口气，她不敢动弹，但是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古云白转过身，坐回了椅子上，开始喂桂露蜂蜜水。
　　桂露刚刚心里经过一场天人交战，就紧张的很，没反应过来，勺子伸过来了，她没张嘴。
　　古云白疑惑了一下，看了看桂露，把杯子放下了：“不想喝？”
　　他发现桂露额头鼻尖都有一层细汗，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尖，又摸了摸她额头，不烫：“你感觉热吗？”
　　桂露：等等，好好的不是说要喂水吗？怎么突然开始上手了？
　　古云白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这样子应该好一点。”
　　桂露翻个白眼：好吧，你说我热我就热吧，别上手，什么都好说。
　　古云白看着桂露忽闪忽闪的眼睛，努力盯着天花板，不肯看他，好像能盯出朵花来似的。古云白福至心灵，忽有所感。
　　“你怎么不看我？也不肯喝水，你不是在闹别扭吧？”
　　桂露：？？？
　　“我今天下午真的有个活动，我陪了你二十多天了，能推的都推了，今天这个真不能再不去了。”
　　“我太久没出现了，粉丝都要炸锅了，我妈压不住了。”
　　桂露：等等，等等，大哥，你这突然，信息量有点大啊……
　　“你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个护士吧，我那就是道个谢，这点公众形象还是要经营的。”
　　“更何况我真的挺谢谢她答应我在病房看护你一个下午的。”
　　桂露：……你不会真把我一个未成年当你女朋友了吧？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找别人了，我以后就你一个。”
　　“我认真的，我不结婚了，我就算结婚也是和你结。”
　　桂露：……感情您老还是个渣男啊。

　　古云白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也许是出去一趟见了见别的人，换了下环境透了口气，让他情绪有所缓解，也许是刚刚桂露吃醋似的反应终于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他突然就能开口和桂露说一说话了，他感觉他郁结在心里的那口浊气终于有了舒缓出来的趋势。
　　除了刚醒来的时候，桂露这些天可以说是对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看到他，眼睛里都有光的样子。眼神也不会再追着他，喂她喝水她就乖乖张口，却没有多余的反应，这么平静的桂露让他心里害怕，害怕他和桂露再也回不到从前。
　　但是今天回来时候，桂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和护士说话的时候，桂露也看着他，然后他喂水的时候，桂露还耍起了小脾气，这些都让古云白惊喜不已，桂露对他并不是毫无反应的。
　　他突然就放松了，那些在桂露昏迷时候说了无数遍的话，也终于能说出口了

　　桂露张嘴，男人就喂她一勺蜂蜜水。
　　这人刚才说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桂露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来，大哥，你两个星期了跟个哑巴似的在这里和我互瞪，今天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我们保持友好的眼神交流不好吗？这样子吓人真的合适吗？
　　桂露为了阻止这个疯狂的男人继续发表既像忏悔又像求婚的自言自语，疯言疯语，就用眼睛使劲儿盯杯子，强烈暗示对方快快闭嘴，好好喂水。
　　于是现在这个男人拿着勺子，小心吹着，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喂到桂露嘴里，像是伺候主子似的。并且在看到桂露乖乖张嘴喝下之后，露出了欣慰又幸福如同老父亲一般的笑容。
　　桂露一阵恶寒，食不知味。
　　桂露想着男人刚才的话，她本来该很坚定地不相信的，但这个男人话虽然很渣，语气却透着十二万分的诚挚，这让桂露也产生了一丝疑惑。
　　究竟是我傻了还是你疯了呢？
　　桂露突然又想起了这两个星期，每一次这个男人给她整理衣服，给她盖被子，喂她蜂蜜水，抱着她换床……抱着她……
　　蜂蜜水突然不甜了。
　　桂露看着那男人的笑脸，确实好看漂亮，但眼下只是越笑越让桂露觉得瘆得慌，她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难道是比绑架更糟糕的情况，这人是个有妄想症的精神变态？
　　桂露看向墙上的钟表，距离她发出求救消息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靳少川也该来了，社安院离人民医院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
　　不管是什么情况，靳少川来了，总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又看了一眼表，心里想抽死自己，靠，忘了现在是晚高峰！
　　靳少川大概率不会因为她一条短信就派出直升机，更不能直接借警车开道，那人现在应该正堵在路上。
　　桂露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敲晕网瘾少女小护士，拿到手机。

　　靳院长老当益壮，把周勤留在楼下，马克走廊候命，一马当先，一脚踹开病房门，大吼一声：“桂露！”
　　已经在床上躺尸了两个星期的桂露在听到这一声之后，用诈尸一般直挺挺的姿势从病床上弹了起来，手指古云白：“他绑架我！！”
　　古云白惊讶看着闯进来的靳少川，然后又扭头看着弹起来的桂露，被这突发状况给搞懵掉了。
　　靳少川大吼一声，闯进门来却没见到预想中的危险场景，他顺着桂露的手看向那个被桂露戳着鼻子的男人，回过头来问桂露：“这不是你那个小明星男友吗？”
　　桂露：“……”
　　桂露觉得，世界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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