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

　　茶盏口冒着热气，氤氲直上迷人眼目，一小片翠绿茶叶从底层浮起，沉沉浮浮地荡在茶面上，老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口。
　　茶水如同招金湖的湖面，那一小片绿叶便是今早被发现的大夫人，她是遇害后被人故意扔到湖中，还是她路过招金湖时才被人加害？如果是前者，为什么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如果是后者，那么，从昨夜到今日凌晨，她是什么时候去的招金湖？有什么事情会让一个养尊处优，睡前还要美容养颜的女子，在这种应该休息的时间跑出来？
　　老裴脑中回想着府中众人对孙絮轻的评价：
　　大夫人睡前要喝美容养颜的安神汤……
　　我大嫂她生前吧，脾气有些大……
　　孙知府对她十分宠溺……
　　絮轻，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林前看见吴大哥突然抬了头，转过来盯着自己的发顶，有些困惑，出声问道：“大哥是在看什么？”
　　“你坐着别动。”老裴欺身上前，他个头本就高，一下将林前整个照在自己的阴影里，只见他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小美人头上的发冠。
　　“大哥，是我的发冠有问题吗？”
　　老裴又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沉声道：“不是你的发冠有问题。”老裴忽然又起身，进了内室，将那个掉了珠子的发冠拿出来，递给了林前，“是我的发冠有问题。”
　　“你什么意思？”小少爷看向这姓吴的头顶，他头上是一个素银的发冠，倒不是他进府后一直用的那个。
　　老裴想来想去，不知道当着这小少爷的面该不该说，思索了一阵，还是拿过林前手里那个冠子，放到这小少爷的面前。
　　小少爷见他不说话，便伸手将那发冠拿到自己面前，翻来翻去地看，这东西做工一般，正面掉了珠子，侧边各剩下两颗小珠，实在是不值几个钱，他看向那姓吴的，“喂，你别吊人胃口啊，说说，这发冠到底什么问题？”
　　老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马上就解释，但是如果你待会儿想反驳我的话，记得声音小些，别让院外的人听见。”
　　这人打什么哑谜？小少爷十分不解，“好，你先说。”
　　老裴拿起那冠子，问道：“你们知道发冠上的珠子一般怎么镶吗？”
　　小少爷一摊手，“不知道，我管这些干什么？我又不用自己梳头戴冠。”
　　林前想了想，说：“用丝线？”
　　老裴点了点头，“我朝惯例，皇族珠饰才能用“嵌”法做冠，非皇族一般只可用丝线穿制，质量好的用金银弦，用不起金银弦的便用普通丝线，但普通丝线易断，所以民间还有一种镶法，就是用胶粘，此法虽粗糙，制成的冠细看也不够精致，但好在牢固耐用，而且售价极低。”
　　老裴平日里从未碰上过弦断掉珠的事情，所以一时没有发现其中关窍，那日他见冠上掉了颗珠子，下意识觉得这冠子定是质量不好，丝弦断裂才致掉珠，可他今日检查了发冠后，才发现这个冠子还要更廉价，珠子是胶粘的，他接着解释道：“这种便宜的冠子大多用锡制成，胶粘的珠子也一般不易掉落，就算真的掉了，也几乎都是因为砸到了冠子。且无论珠子碎掉还是整个掉下了，那胶都会留在锡冠上，可是你看我这个冠子，珠子掉的那块没有留胶，只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林前懂了，他听小少爷没出声，便替吴大哥解释了一下：“那珠子是被人刮走的，可能因为珠子滑或者时间短，为了方便下手，便沿着锡冠从胶下面整个刮了下来。”
　　小少爷皱着眉，虽然听懂了，但心中疑惑更大，“什么人要来刮你这珠子？又不值钱，难道，是歹人想要拿你这珠子去做坏事？”
　　老裴叹了口气，小少爷终于开窍了，“也许就是有人要拿这珠子去干坏事。”
　　小少爷恍然大悟：“那偷珠子的贼必然就是凶手，他将珠子放进大嫂掌心，想栽赃给你，喂，你是不是知道他是谁了？”
　　“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老裴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但你应该寻不到她了。”
　　“为什么？府中今日一早就封了，没人有机会进出，我们定能把他揪出来！”
　　老裴静静地看着那片沉浮的叶子，冷声道：“她已经死了，她就是你大嫂。”
　　小少爷一愣，没转过弯来，他看着那姓吴的，磕磕绊绊地问道：“什么、什么死了，大嫂不是投湖了吗……”
　　林前听了吴大哥这番话，才醒悟过来，他向小少爷问道：“你之前说，是你大嫂先提议让我们去后山的对吗？吴大哥的冠珠又是在泡汤后才不见的，那山中无人，山下是你大嫂派来的丫鬟，你觉得谁最有机会刮走那颗珠子呢？”
　　小少爷语塞：“可是，我大嫂已经死了。”
　　“所以，我需要去查清你大嫂为什么偷走我的珠子，总不会是偷偷仰慕我吧……”老裴摸了摸下巴，一脸苦恼。
　　“呸，当着姑娘的面，你还要不要脸。”
　　老裴扯了扯嘴角，恢复了一脸正经，他忽然又将头转向小少爷，满脸堆笑道：“你是这府中尊贵的小少爷，又没有杀人的动机，想来没人会提防你吧？”
　　“那是自然……”小少爷狐疑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审一审你大嫂贴身的丫鬟。”
　　“审她们做什么？”小少爷问完，突然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你怀疑是她们中哪个杀了我大嫂？”
　　老裴嫌他凑得太近，伸手在他脑门上一弹，将他弹开了才回答道：“不一定，我只是觉得她们一定有事情瞒着没说，而且，我想要知道你大嫂死前都干了些什么，见过哪些人。”

　　两人也不打算多说废话，想要走窗户溜出去。
　　林前将巾帕系上，同他们一起走到窗前，忽然，眼见吴大哥推开了那小少爷，拉着自己往另一边角落走去，又贴在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喂！你们俩咬什么耳朵还不能让我听见？”小少爷从窗边的角度看去，见那泼皮无赖亲昵地靠在神仙妹妹身上，真是好不正经！
　　“大哥是怀疑他？”
　　“眼下没有实证，你记着不要被人发现行踪。”
　　“大哥放心。”
　　两人说完了话，老裴才回头看了眼那满脸愤愤的小少爷，他眼珠一转，道：“你先在那儿等会儿，我换身衣服再走。”
　　切，穷讲究，小少爷转头靠在那雕花窗框上，正打算数那院外的竹子，谁知还没想好从哪一头开始，那姓吴的就换完了衣服过来拍他的肩。
　　小少爷一回头，惊道：“你怎么会有我家仆役的衣服？”
　　“借的。”老裴见小少爷又要发作，便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烦不烦啊，我用完自然会给他们送回去。”

　　两人翻过窗户，站在院墙下，老裴刚想跳上墙，突然被旁边的小少爷一把拉住，差点栽倒在地上，他瞪眼骂道：“你干什么！”
　　小少爷撇过头，盯着地上的石头，一脸严肃地说道：“你得带我一起跳上去。”
　　“……”老裴挑眉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问道：“你不会翻墙？那你之前来的时候怎么办到的？”
　　“外面有竹林啊，弯下一根借力就能弹上来。”
　　行，敢情这小少爷是个只进不出的货，老裴认栽，只能一把揪起他的后襟，一个纵跃带他翻过了墙。
　　而与此同时，屋中的林前也已经不知去向，桌上留下一只冒着热气的提梁壶和三只凉透的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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