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

　　以陆离的性子，才不将这点挫折放在心上。太傅不教，自己加倍刻苦便是。
　　陆离认真翻着殿下借来的书卷，虽是不通，也略略看出门道，譬如天文、历法、堪虞、礼制等，都似有所闻，只是过去只知道些粗浅皮毛，这些书又写得晦涩，才一时摸不着头脑。其中一册专讲各大世家谱系，陆离翻来翻去，唯独找不到庆都今氏名号，不由得恼火，正要仔细阅读，听得门响，白璧探头道：\"陆公子，吃饭了。\"便抛下书，跟白璧一起去膳房。
　　走出几步，白璧又探头进一间寝室，招呼道：\"周公子，同去。\"回头对陆离介绍道：\"乾海周公子。\"
　　陆离漂流过诸多集镇，却从未听说过乾海，不由得问：\"乾海在哪里？\"
　　周公子正回身关门，和善道：\"偏安南隅的蛮夷之地，不见于中原大家，让陆公子见笑了。\"
　　陆离自知失礼，连忙补救道：\"是我孤陋寡闻。\"
　　白璧道：\"别听他的，乾海商贾云集，全天下的稀罕宝贝都进了他们周家，嚣张得很。\"
　　周公子道：\"靠海吃海，做点小本生意，家传没得跟洛阳世家可比，白公子何必拿我做消遣？\"
　　这两人相互抬举得欢，陆离只当没听见，冷不丁周公子问道：\"陆公子，太安在何处？\"
　　陆离道：\"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是穷山恶水的偏僻地方，自小时候离开就没回去过。\"
　　周公子道：\"早听说陆公子小小年纪便游历甚广，逍遥洒脱，实在令人艳羡。\"
　　陆离勉强道：\"四处奔波，糊口而已……\"
　　白璧道：\"我便想知道，人在江湖怎么个自食其力法……\"话音未落，便被周公子瞪了一眼。
　　陆离更觉尴尬，如果这些一口一个\"陆公子\"的世家子弟知道有同门靠偷鸡摸狗为生，不知会鄙夷成什么样子。听见周公子好心岔开话题道：\"看陆公子面相颇小，不知年岁几何？\"连忙回答：\"十五了。\"
　　白璧道：\"青丘只接受舞象之年的学子，说不定陆公子年龄最小……\"
　　三人说着，便到膳房。领餐坐下，白璧便愁眉苦脸道：\"连点油水都没有，真难吃。\"
　　周公子道：\"青丘膳食清淡，我倒吃得颇为习惯。\"
　　白璧道：\"得了吧，谁在家不是大鱼大肉养着，来这里倒像出家斋戒，要不是初一十五可以下山打牙祭，我可撑不了一年。\"
　　周公子笑道：\"陆公子吃得惯吗？\"
　　陆离虽然饥一顿饱一顿，有钱时从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看着青丘的膳食也觉得颇为一般，此刻老实说道：\"勉勉强强。\"又忍不住问：\"吃得这么素，是为了修行吗？\"
　　白璧道：\"怎么可能？就是穷呗。\"说罢自知失言，缩身四顾，怕被别人听了去。
　　这个回答太过出乎意料，陆离不由得皱起眉头。只听周公子笑道：\"白公子言重了，青丘家风安贫乐道，地位显赫，不必在赀财俗务上留心而已。\"
　　白璧道：\"安贫乐道便罢了，地位显赫可不一定。我听我爹说，遂明年间，庆都今氏的势头就盖了青丘，如今，会稽吴氏也差不多了。\"
　　陆离竖起耳朵，问：\"怎么讲？\"
　　白璧道：\"青丘不是为天下调理时令地脉吗？当年太晟真人施法生阳，大灭寒灵，阳元无穷无尽，天下再也不用受制于四时轮转，当然盖过青丘的功德。当时好多人家都投奔庆都了，你家没去吗？\"
　　陆离呆呆地摇头，从不知这段过节，难怪书中删掉了和庆都今氏相关的家谱。他心里思咐几轮，终觉有异，问道：\"后来呢？\"
　　白璧正在扒饭，停下筷子道：\"后来什么？\"
　　陆离问：\"后来怎么不生阳了，现在不是还有寒暑……\"
　　白璧转转眼珠，茫然道：\"谁知道……\"
　　周公子道：\"想那生阳鼎的功力，或者还是有限？\"
　　陆离点点头，不再多话。吃完便道：\"你们先回，我去藏书阁看看。\"

　　藏书阁正名青丘殿，表面上是青丘弟子读书自习的地方，其实机关重重、颇有文章。陆离在漂泊中为了修炼武功，少不得钻入各地知名世家的藏书之所，养成了见密室就想一探究竟的习惯。只不过，以往他在暗处，这次他在明处，便老实了许多，只是一边翻书一边打量，觉得墙上古画颇为异常，暗中记下了，待日后再做查探。翻遍阁内家谱，也未找到庆都今氏的记录，便讪讪地放弃了。

　　此时已明月高悬，陆离趁着月色赶往学馆，山路颇为崎岖，他又不熟地形，费了不少功夫才看到学馆的青瓦屋顶，本欲不被察觉地回到寝室，却见一帮学生聚在前室，正吵吵嚷嚷说个不停。看到自己出现，喧哗忽地停住了，坐在中间的人正是丘路。他红着眼眶，压根不看陆离一眼。
　　陆离不愿多停留，偏偏有人拖着长音问道：\"丘公子，你方才说的小贼，是不是眼前这位。\"
　　丘路不答，旁边人道：\"正是。\"
　　那人继续拖长音道：\"有这号人同居一处，大家都少不得要留点提防。\"
　　白璧打圆场道：\"吴公子此言差矣，想必其中有误会。\"
　　丘路便扔出一枚荷包，道：\"那你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陆离顿感头皮发麻。丘路扔出的，是自己早些交给小茗姐的荷包，他拿过一掂，分量似乎未减，不由得厉声问道：\"你从哪里得的？\"
　　丘路冷冷道：\"我倒要问你，殿下的荷包，如何落在烟花女子手上？\"
　　陆离不怒反笑：\"此等好事，你去问殿下吧。\"
　　丘路气急败坏，啪地一声将剑拍在案上，喝道：\"你少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偷了东西，转手销赃！\"
　　周公子连忙安抚道：\"陆公子，不要逞口舌之快，倒是解释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离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殿下给我的荷包，被我送朋友了。我倒想知道，你们怎么拿到的？\"
　　吴公子阴阳怪气道：\"只怕不是给，是偷吧。不是朋友，是相好的吧。也罢，谁叫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四处炫耀，被告到官府。若不是我们截扣下来，做了担保，恐怕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陆离皱眉，小茗姐绝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其中必然有人构陷，罢了，只要知道她还安好便无妨。是自己太过大意，这些人家的东西，哪是平民百姓碰得起的，就这样平白给小茗姐添了灾祸。想到这里，他也无心再分辩，望着睽睽众人，一字一顿道：\"随便吧，这东西我不稀罕，你们好生留着便是。\"
　　吴公子冷笑道：\"既是不稀罕，为何要偷？\"
　　陆离正要反驳，忽然语塞。这荷包初时确实是自己心痒偷来的。
　　见他面色涨红，众人已知有异，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听丘路道：\"青丘不留贼人，陆公子快快下山罢。\"
　　陆离一愣，才知这番冲突，竟是为了赶自己走。
　　只听吴公子悠悠道：\"依我之见，丘公子这就强人所难了。退出青丘，岂不是害陆公子重操旧业？\"
　　丘路怒道：\"本来就是个贼，难道是我害的？\"
　　吴公子道：\"下贱货色，自然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过，这事也容易，你跟太傅说，以箭试定胜负，让这傻子见见世面，殿下必不敢固执己见。\"
　　白璧哎呦一声道：\"神仙打架，黎民遭殃！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要被太傅教训了……\"
　　屋内哄地一阵笑声，剑拔弩张之气顿时消散。
　　只见吴公子不屑地望着陆离，满脸笑容道：\"陆公子，敢不敢应战？\"
　　陆离皱眉道：\"谁赢了，谁就做长弓首席吗？\"
　　吴公子道：\"正是。\"
　　陆离冷冷一笑，道：\"有何不敢。先多谢诸位承让了！\"话音一落，他不去看满座吃惊的神色，大步流星往寝室走去。

　　推门便是一愣——屋内一片狼籍，窗户大敞，墙壁、书案满布划痕，枕席俱被劈碎、泼满墨迹，只有自己那套旧衣，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地碎纸之上。陆离指尖战栗，拨开纸页细看，是殿下借来的书卷。
　　陆离皱着眉头，心知被排挤了。不由得将手扣在白刃上，暗暗庆幸阿娘送的剑没有惨遭毒手。曾让自己欣然安享的寝室，此刻黑暗冰冷，被学馆此起彼伏的吵闹声、脚步声包围着，分外格格不入。今天是第一次，孰料未来还会不会有。
　　待到四下寂然，陆离提剑轻轻走出，缩入偏僻无人的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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