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六零

　　“咱们去一趟你爸那边看看情况。”沈长生拿定主意。

　　王雪梅给四个小的炒了一个萝卜缨子，又用辣椒炒了鸡蛋，灶头上有早上放凉的杂粮粥和几个地瓜，这天气，菜放凉了中午吃也没事。

　　她叮嘱家栋中午带着几个小的就吃这些，别生火了，又另捡了个篮子，从地头翻了些洋芋，又去厨房切了一斤咸肉。

　　夫妻两人这才出发。

　　王家所在的村子距离岭后村并不远，骑上自行车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到了之后，王老太正在喂鸡呢：“雪梅？长生？你们咋来了？”

　　“妈，我听长生说你们这边村子因为造水电站要移民？”

　　王老太叹了一口气：“可不是，我还琢磨过几天去和你还有你姐说这事儿呢。”

　　“怎么就要移民了呢？”王雪梅眼睛发直，还是去九江那么远的地方。

　　王老太给女儿倒了一杯糖水：“是啊，可不就是撞到了呢。听说要移好几十万人，咱们村运气不好，抽勾的时候抽到九江，说给三个月的时间收拾，把地里的庄家都收拾好了，然后十一月就要启程。”

　　王家家兄弟姐妹七个，王老太两个女儿都嫁到岭后村去了，五个儿子倒是都在身边，这么一来，一旦移民，就是一大家子都走了，剩下两个出嫁女儿在这里。

　　九江啊，那都是省外了，山高水远的，这么一分开，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呢？

　　王家的老爷子也有烟瘾，伸手就要去摸烟叶子，被老婆子打了手。

　　不得抽烟的他端起搪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总是为国家做贡献么，咱们老百姓，只能配合的，不能拖后腿。”

　　“要配合你去配合，我都在白沙活了六十年了，这辈子我就没离过白沙县，临老了死了，埋在家里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不去。劳命伤财、劳命伤财！”王老太不理解。

　　王老头瞪眼：“你瞎说个啥？”这话能说出口？被人举报了怎么办？

　　王老太脱口而出之后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讷讷地去收拾女儿女婿拎来的东西。

　　“村里都说了，国家会有补助，有补助的，你这老婆子懂个啥。”王老头这么说着，像是安老婆子的心，也像是在安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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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娘家吃了一顿中饭，等到日头不那么烈了又准备回去。

　　王老太把女儿拎来的篮子又装满了，里头是香菇干和一只腊鸡：“让我外孙子外孙女快来住几天，这以后啊，就怕想见也见不到喽。”

　　王雪梅难过得都不知说啥好。

　　还是王老太豁达：“行了，咱又不是即刻就走了，还有两个多月呢不是。”

　　拎着东西回去，家里的孩子瞅着妈眼眶红红，沈家栋小心地问：“阿婆咋啦？”该不是病了吧？

　　沈长生也没把长子当小孩子了，就细细说了他们外公外婆连带五个舅舅一大家子在不久就要搬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一时间，家里的几个孩子也都沉默并且有些伤心。

　　玉芝小声问：“阿婆他们不能不走吗？”

　　小石头是知道移民的，以前……嗯，以前的皇帝也会迁移百姓。比如说要禁海了，就让海边的人都往内迁；比如说黄河要修堤了，就要一部分人从泛滥区搬走。

　　每次百姓迁移都是叫苦连天、千难万难，当年他听过一耳朵，府里头有些丫鬟婆子，便是因为这，卖身为奴的，或者卖身到戏园子的。只不知现在这样的新社会，移民会是怎么操作？

　　吃了一顿大家都心不在焉的晚饭，连饭后的捉知了活动都没有人愿意去了。

　　是夜，王雪梅洗漱完回到屋子里，叹了一口气：“说是说有补助，但是爸他们也不清楚文件内容。长生，回头还是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个怎么补助法……这边的房屋便是都没有了？田地也都没有了？山地林地也都没有了？到时候叫人移民过去，可怎么过活呢？”

　　沈长生轻轻拍着媳妇儿的背，权作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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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长生去上了两天班，回来休息两天。

　　王雪梅问他打听到没有，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说中央确实有补助政策，但是……估计落实下来还要扯好一阵子的皮。”沈长生皱眉，“明天我带家栋他们去你爸妈家住几天，赶在开学前让他们多陪陪他们阿公阿婆。”

　　第二天见到丈人老头和丈母娘还有几个舅子，沈长生也说了打听到的不太乐观：“听我们矿区厂长说，虽是出政策了，但是财政吃紧，可能不会马上下发，得分批来……”国//务//院《关于白沙县水电站移民投资指标问题的批复》核定移民人均投资控制在478元以内。其中房屋复建费270元，迁移费50元，土地补偿费96元，林木补偿费25元，其他财产补偿费6元，行政管理费8元，预备费23元。

　　478元，大致也就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而且这是人均而不是平均，比如说老王家里，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是有地的，那能够按照这个标准拿补偿，但是他们的儿媳妇们有些是外地嫁过来的，并没有地，还有第三代的孙子孙女们并未成年也不能按照成人这么算。又有没家宅基地大小并不相同的，所以真正实施补偿方案的时候，确实会遇到很多问题，进展会比较缓慢。

　　老王一家子很信这个姑爷，因为姑爷是工人，有文化有人脉。

　　现在听到沈长生都这么说，老王一家子有点儿愁云惨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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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二一家子六口人在老丈人家住了两天，再，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因为，要开学了。

　　开学之后，沈家栋是上初一，要去铜官矿区的学校，其他三个小的都是知青小学，倒是就在村里。

　　开学几天之后，小石头发现沈家栋有点儿怏怏的。

　　“怎么？在学校被欺负了？”不论从古到今都有欺生嘛。

　　当然……不是。

　　该怎么说呢，这是个以当工人为荣的社会，以前家栋也很为自己的父亲是一名工人而自豪，但是现在去了矿区学校之后，真真实实体会到爸从井下的队长变成了巡逻队干看门的活，心里头……还是会有落差的。

　　也许是青少年的那一点点奇怪自尊作祟吧。

　　他也知道这不应该怪父亲，但是背起书包进出矿区大门的时候，总不由得想要走快几步，就怕刚好遇见父亲。

　　男孩子的小心思小石头旁敲侧击问不出来，但是每隔两天就上岗的沈长生怎么会不知道？

　　心里头稍微有些心酸，这大概是作为父亲，很想努力成为孩子们的榜样，成为他们可依靠的一座山，但是却发现现实社会中，只能做铺路的石子一样的无奈。

　　又过了几天，大舅子和二舅子来找他，说打算在秋收之前上山挖些草药换钱（这算是农副产品山货产出，不是倒买倒卖），因为知道妹婿和县里的医生熟识，想让妹婿帮着打听打听，采了药材医院肯不肯直接收——因为拿去供销社绝对是贱卖了。

　　他们这也是没法子了，才想到这一招。

　　沈长生答应帮打听一下，并且让舅子们上山一定要注意安全——挖草药哪里有那么容易？平时大家总去砍柴摘果子的边缘林子早不可能有‘漏网之鱼’，非要进道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才行。

　　次日一早，沈长生问：“家栋要去学校了？刚好我也出门，咱爷俩一起。”

　　“爸，我我要等玉莲姐，你先去吧。”

　　沈长生楞了一下，然后说：“行，那我先去，你可别迟到。”

　　沈长生先出了门，小石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沈家栋，你的别扭还没闹完呢？”

　　“我没，我哪里闹别扭了？”

　　“我今天，学了一句话，叫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我没有……”沈家栋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辩解虚弱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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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似乎并没有对沈长生好一点。

　　月中发工资的时候，短了一大截的工资条提醒他残酷现实。

　　丈母娘一家正在为移民之后的生计而发愁，几个舅子除了抢收，还要进山采药、挖山货，几天就累的脱了一层皮，但是他却没办法提供什么帮助。

　　甚至今年国庆，因为水电站开工仪式，需要附近小学生初中生去夹道欢迎领导，而要求统一着白衬衫、黑裤子、白球鞋——家里四个孩子便是四套新衣服的开支都那么触目惊心。

　　种种生活压力压在沈长生这个中年人身上，他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自我怀疑的心：真的，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吗？

　　十月，国庆之后，沈长生和王雪梅商量了一番。

　　王雪梅虽然担忧，但是一贯大事还是听男人的，见对方很坚持，便只好赞同了，只是叮嘱又叮嘱：“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骆医生也去省城，他去探望他的老师，我同他结伴一起来回。”沈长生点头，回头和巡逻队的人调了班，先连着上四天班，回头就可以连着休息四天。

　　他要去，把小金佛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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