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竹安从未有过似今天这般迫切地想要回到她白爸爸的身边，今日里回教堂的路上也不再探头探脑，打量一路了。闷着声倚着马车壁一直等到了车停。
　　送她回来的车夫惯常送她，一路上总是叽叽喳喳，今儿突然就没声了，登时不习惯起来，免不了都要多看两眼。
　　车刚到了教堂门口，竹安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回首跟车夫致了意，这就转身奔进了门里，看她这么欢腾，车夫倒也放了些心。
　　教堂日常大门敞开，白晋说神爱世人，教堂就是神的子民的家，因此除了他们住的后院为了安全锁了道门，教堂大门倒并不怎么会关闭。
　　竹安也不等初七出来迎着，自己一路小跑着，直奔白晋的书房而去。
　　白晋若不是在传教，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在书房里，或是看书或是习字。竹安跑了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他的身影。
　　一口气还没喘匀，看见了白晋的竹安顿时就委屈了起来，原先在宫里吓的发抖的时候都也没什么，这档口一见了白爸爸，万千委屈都涌了上来。
　　白晋也被吓了一跳，他带着竹安这许多时日，都还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只约莫小时候，见过些许委屈的样子。
　　他也不问，只是如小时候一般，揉着她的脑袋给她一些安慰，过了许久，等竹安平静了下来，他这才轻声询问。
　　“丫头，怎么了啊？太后娘娘不喜欢你的画儿么？”
　　竹安只管摇头，白晋随有些着急，但也不勉强她，只等她自己平复好了再说。
　　缓了许久，竹安才将之前的事情仔仔细细与白晋说了，特别还说了对张福的担心，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白晋尽管未曾在宫里行走，但这等心计权谋之事，要比竹安明白许多。
　　今日之事，于竹安而言也实在是险，最难测便是帝王心，且不说竹安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便是皇子皇孙，一旦惹恼了皇帝，这降罪下来的也并不少。
　　白晋又想到竹安的身份，虽说看着汉人模样，但也有遮不住的洋人样子，皇上肯留她在宫里做画师，还予她便利，难说不是为了展现大清的胸怀气度，也未必是真心接纳。
　　这丫头性子赤诚，这其中利害关系，告诉了她，也不一定能弄明白，现下出了这等事，也算是好事，早吃亏也好早受教。
　　“丫头，好了，别难过了，张福他既跟你说了，便是自己心中有数，你且等过两天看他来带你再说，不过今儿这事，也当真怪你。”
　　白晋担忧竹安以后为着这份性子，惹出其他事来，不得不先狠了心，说得严重些。
　　“既是太后娘娘想看些西洋衣服首饰，你便画了这些就是，不必再加其他。再者，皇上若是也在场，这呈上去的东西，就更得细细斟酌。”
　　竹安也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画作，可白晋得让她明白，分享这种事，在这皇城里要不得。
　　“我也没想太多，当时看见就画了，走的时候就拿了……”竹安想辩解两句，可是越说越小声。
　　“宫里头毕竟不比我们自家人一起，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要多几分考量，不是只学些规矩就能明白的，索性这次也有惊无险，也给你长个记性。”
　　白晋嘴里不留情，心中却是一片不忍，这孩子原本是来找自己的安慰的，现在倒叫自己一顿好生教训。
　　不过竹安也瞬时就明白了白晋的意思。
　　“白爸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以后在宫中行走，当是更加小心。”
　　她既这样说了，白晋也宽慰不少。
　　“明日里，你还要去如意馆学画，宫里头啊，闲言碎语传得快，明面儿上不说，但是少不得有人传些闲言碎语，你便不去管他们便是。”
　　这道理，竹安心中明了，也随声应下，这才拉着白晋又闲谈几句，才回了房间休息。
　　白晋等着她走远了，不禁又叹了口气，心中想着她还身负的任务，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为难她了。
　　次日竹安来了如意馆，果然见着焦官正正坐中央，不似平日里那般嬉笑，冷牧垂手立于一旁，盯着竹安的眼神，都带着些怜悯。
　　这场景让竹安有些惴惴不安，她思忖着，怕不是因为自己被皇上责罚，焦官正要赶自己走了吧？那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宫里待下去呢？
　　她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焦官正倒是先开了口。
　　“你随我来。”“是。”竹安口不敢言，只敢应了一声，抬脚便追了上去，冷牧也不敢上前，只能目送着俩人进了内间。
　　焦官正一言不发，只低头翻找，将竹安第一日来如意馆所作的那幅雏菊图拿了出来，铺陈在竹安的面前。
　　竹安也不知焦官正何意，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我且问你，这幅画美不美？”焦官正开了口，却又让竹安觉得万分意外。
　　这是竹安所作，水平自己也清楚的很，要开口夸赞，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不妄自菲薄，尽管水墨与西洋画法还不是很相融，但是这画决计不难看。
　　“……还不错吧。”竹安选择了个保守点的说法。
　　只见得焦官正又从一堆画作里抽出了底层的一张，那副画，用纸粗糙，画面晦暗，边角还有些墨汁，显然只是一幅练笔之作。
　　但是当这幅画完整地呈现在竹安面前的时候，她也被震惊了。
　　深深浅浅的墨色，画了许多人，看着便是穷苦的样子，正中央是一对母子，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母亲瘦弱的胳膊抱着更瘦弱的孩子，眼神中的绝望甚至要漫出纸面来。
　　竹安被这幅画震撼到了，尽管她对于水墨画还没有研习，但是这幅画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个门外汉，也能看得出。
　　焦官正又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那这幅画美么？”“美。”竹安甚至都没有思索，脱口而出。
　　这幅画无论是构图，还是技巧，再至主题立意，无一不是上乘佳作，这样的作品不是美，那什么样的作品才是美呢。
　　“既然它美，那你觉得，皇上会喜欢它么？”
　　这一句如炸雷一般在竹安的耳边响起，有那么一瞬，她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但又让她迷茫。
　　“可是……”她有些喃喃道，“我难道不应该把它们画出来？”
　　焦官正叹了口气，带着些悲悯地看着竹安，不知该喜该悲。
　　喜的是，这孩子是真对他胃口，对艺术的感知与表达，对现实与作品的交织，这一些都很难得；悲的是，这些所有的特质，在这皇城之内，大约是最不必要的东西。
　　“你可以画，也可以保留，但是，就该如它一般，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焦官正抖了抖自己手中如废纸一般的画作。
　　宣纸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就仿若细微地叹息。
　　“可是……”竹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
　　“好了，别想了，有些道理还是需要慢慢悟的，我看你有灵性，开窍了就自然开窍了，懂之前，安分守己听话就好。”
　　焦官正着实喜欢这块材料，也想着给她指条明路。
　　竹安也明白了他言语中的含义，略明白了些这也都是为了她好，心下不由溢出感激之情。
　　“竹安谢过师父。”她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谢我作什么？为师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邀你赏画而已。”焦官正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人只是个幻觉。
　　“不过，你那些油彩，若有多余，改明儿带些来与我瞧瞧。”
　　他之前就对这西洋画的材料十分感兴趣，碍于面子，也没开得了口，刚巧趁了今时今日的机会，跟竹安讨了一些来。
　　竹安忍不住捂嘴偷笑，心中十分明白，也不戳破，只盘算着怎么给他凑一套好点的工具才好。
　　“是，师父，弟子遵命。”“好了，也别嘴上卖乖了，今日功课还得做，我看呐，你以前那些东西，少用些的好，水墨山水练习，加十张。”
　　布置了作业，焦官正转身就走，连个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竹安。
　　刚刚心里的那团暖意，瞬间就吹来了个凉风，竹安认命地跟着出去找画笔宣纸去了。
　　冷牧不敢偷听，从刚才那会子起，就垫脚伸头看着里间的动静，焦官正一出来，吓的他笔差点都没拿住，好在焦官正的注意力也没在他身上。
　　竹安跟在后面垂头丧气地出来了，冷牧还以为她被训斥地很厉害，既有于心不忍，也不愿让竹安觉着焦官正不近人情，免不得要上前去劝慰几句。
　　“师妹，师父责罚你了？”
　　“算是吧？”竹安心里还想着那十张画，这可算得上是责罚了吧？
　　冷牧当真以为这小师妹被师父骂得厉害，也想为师父开脱几句。
　　“师妹，师父这人吧，刀子嘴豆腐心，肯定都是为了你好，他说你什么，也别放在心上。”
　　竹安立时明白了冷牧误会了什么，看他也来宽慰自己，倒也生了几分感激。
　　“师兄，你误会了，师父不是那个责罚我啦。”
　　“那就好，我看师妹你哭丧着脸，还以为师父大开杀戒了呢。”冷牧故意夸张着，逗着竹安也跟着笑起来。
　　“确实大开杀戒了，我今儿要作十张画，怕是晚上都回不去了。”
　　冷牧听了有些哭笑不得，焦官正果真不一般，把他小时候学画调皮被责罚的那套手段都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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