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竹安也不过是当日跟着白晋被引荐给皇帝的时候，才远远见了一面，那会子气氛和谐，身旁的人也跟着吹捧两句，何曾想过会有此情此景。
　　此刻她才略略体会什么是天威，尽管还为知错于何处，气势不自觉便矮了几分，更何况张福已经跪在一旁讨饶了，自己必是脱不了的。
　　这俩人接连跪下，扰着了太后看画的兴致，这一幅幅画原也是从皇帝的手里传与太后，因此，太后这会儿还在看那些珠宝服饰。
　　但太后毕竟是皇上的额娘，转头看了一眼皇上手里的画儿，心中也算明白了几分。
　　她这孩子，小小年岁便承了九五之位，少年时少不得在朝堂上跟那些个权谋斗得头疼，而如今总算是治国有方，有了些起色，心中才略放下些来。
　　今个儿这白氏呈上来的画作，要说精致华美，当真不为过，她也没见过多少西洋玩意，但是油画独有的明暗交织，写实的风格，将这华丽直白地铺陈在了画布上。
　　而中国水墨讲究个写意，宣纸水彩，天生在华彩上也缺了点优势，这本就教皇上不悦了。
　　偏生这明画得，暗也画得。
　　这还是天子脚下，京城里灰白的老房子，夕阳余晖下的小乞丐，又过于栩栩如生，这强烈的对比，又怎么能不让皇上生气呢？
　　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嘴上不好拂了皇上的面子，但又不想这个看着有趣的小丫头这就受了责罚，便也开口说情两句。
　　“皇帝，这不好生瞧着画儿呢，这是怎么回事啊？”
　　太后也不直接开口求情，但这一打岔，皇上也拉回了些心绪。
　　这白氏，不过是一个洋神父推荐来的小画师，这般年纪，也不成事。偏巧戳了这太平盛世的点，无怪乎皇帝会生气。
　　再者，竹安虽说长着一张汉人的脸，却发色浅淡，瞳色有异，难免不让人想到，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这洋人啊，终究也不是自己的臣民……
　　心思转了几转，气也略消，只是前面跪着俩人，也不能当无事发生。
　　“皇额娘不怪，只不过这西洋画，到底还是画西洋玩意合适些。”
　　竹安也是灵巧，顿时了然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自己也是在焦官正那随意惯了，罢了罢了，那第一日的花儿白画了，话也白听了。
　　“哎呦呦，那不看了，也没什么意思。”说着把手中的画儿丢在了一边，把小桌上皇上自小爱的那些吃食往跟前推了推。
　　“难为这丫头也画了不少，见什么画什么罢了，皇帝瞧了就过了，吃些茶食，哀家特意准备的。”
　　太后说了情，皇上追究不了竹安，总也得给个震慑。
　　“张福。”
　　“奴才在。”一旁磕头的张福这才敢稍稍停下。
　　“朕叫你管带着画师，学些咱们的好东西，看来你带的不是地方啊。”
　　“奴才知罪，请皇上责罚。”
　　“二十棍吧，长个记性。”皇上倒也没有特意为难，总算是看在了太后的面子上。
　　“谢皇上恩典。”
　　这二十棍，仿佛是个标志一般，这事就此了了。
　　宫里都知道规矩，尽管张福平日里为人不错，也跟众位公公们并无交恶，但是到了打的时候，谁也不敢放水。
　　竹安看着几位公公把张福带去了隔间，自己也想跟去，却硬生生忍住了。
　　她还跪着，这时候也是不敢造次。
　　“起来吧。”太后许是见她是个伶俐孩子，开了恩典，令她不再跪着。
　　“谢皇上，谢太后恩典。”竹安也是叩拜了以后，才敢站起来。
　　此时她心中不免想起，这宫里真真是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走错，自己这样的性子，又该如何才能顺利完成母亲交代的事情呢？
　　转念又想，自己现在连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万事一头雾水，日后还需是小心着，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心中暂且宽慰自己，可还是紧张的不行，一时担心着张福，一时担心着自己。
　　不一会隔壁就听见强忍着的惨叫，第一声直吓得竹安一哆嗦。
　　皇上也看在眼里，这小姑娘终究还是个小孩一般，这点心性倒也不足多虑，不过他从小也是历练着长起来的，对竹安还是多了分芥蒂。
　　罚也罚了，也耽搁了许久，皇上也就不再多留，走前也打发了竹安回去。
　　规规矩矩告退以后，竹安就转了弯在拐角处等着张福出来，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多时，真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张福缓步挪过来，竹安见着就想跑过去帮忙，被张福赶忙拦住。
　　“姑娘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坏了规矩。”张福一边说着还一边想躲，扯着了伤口，疼的咧嘴。
　　竹安见状也赶紧停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好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憋了个对不起来。
　　“姑娘这哪儿的话，在宫里当差的，遇的事情多了去了，谁还没有挨过两顿打呀，二十棍是轻的了，姑娘莫放在心上。”
　　张福跟竹安也算是个投缘的，他虽是个奴才，不过竹安也就是个画工，其实也不是个主仆关系，但是俩人关系却是不错，他不想竹安太冒失，又落个什么事。
　　“那你现在还能走路么？”竹安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也不妨事，我们呐，都有常备药的，只不过今儿就不能送姑娘出宫了，一会儿我找个相识的，送姑娘出去。”张福给竹安都安排好了。
　　“你好好养伤，我认得路，自己回去就可以啦。”说着眼眶又红了圈，转身揉了揉眼睛。
　　张福摆摆手，示意不碍事。“那姑娘你路上注意着点。”
　　说着就跟着身旁的人一起又慢慢走远了。
　　竹安这才算稍安了心，心中又涌起万千思绪，入宫这许多天，原先也一头雾水，现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也切实体会了一把谨言慎行，以后当是更谨慎才好。
　　这不想倒好，一想就分了神，没抬头就装在一个人身上。
　　竹安立时就紧张了起来，万一这再冲撞了个妃嫔，怕是真的要受罚了。
　　抬了眼才看清是个小太监，心落下了半分。
　　“吓死我了。”一句话没忍住脱口而出，竹安拍着自己的胸口，又瞧了一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很眼熟，就是那日跟师兄作画时陪着的小太监嘛。
　　“哎呀，好巧啊，阿祥是你呀。”
　　对面的人仿佛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呢。
　　十三爷也觉得有些神奇，自己不过是又想混出去玩一下，打扮成个小太监，就又遇见了她。
　　“竹安？你今儿又入宫作画？”话一问出口，十三爷就注意到了竹安的眼圈还有些泛红，情绪也不如那日，低落了些许。
　　“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十三爷有些好奇，放柔了声音，想给她些安慰。
　　“没怎么啦，就是自己好像做错了些事，又好像没做错，我自己也说不清。”竹安也不知道怎么的，在阿祥面前，就把心中所虑直接说了出来。
　　最最令她想不通的就是，今日之事，明明于张福无半点联系，怎么就最后反教他受了罚，而自己呢？也不知错与不错，也不知该不该被罚？
　　这又令她想到了阿祥的身份，不由得也有些忧心。
　　“在宫里当差很辛苦么？你是不是也会被责罚啊？”
　　十三爷也是听出了些关心的意味，要说这宫里，也常见一些赏罚宫人的事，原也跟人跟事关系不大，遇着了就是遇着了，这小丫头怕是还不能理解。
　　“做奴才的，就是要为主子分忧，也说不上什么责罚不责罚的，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世上的事啊，哪有那么分明的是非对错呢？”
　　“可是……”竹安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说不出来，这些事让她困扰，她还不能认同这样的观点。
　　以前的时候，白晋教她的多是些博爱善良的事，知晓了要入宫去，才又听了些尔虞我诈的宫中传闻，还都是当了故事来听。
　　现下感受到了，自己就仿佛也一步步走进了这些故事里。
　　“唉，没什么，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竹安觉得自己想不明白，就不如不想了，等回去有时间了，可以跟白爸爸好好聊一聊。
　　“要我送你出去么？”十三爷想着，若是送她，干脆也跟着混出宫去再玩一趟。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好啦，不耽误你的差使，万一误了，你受罚了，我可受不起。”说着就笑着挥挥手准备离去。
　　十三爷本想着跟过去，看见这笑靥，立时打消了念头，就让她这么笑着也好，罢了，自己照原计划也不是不能出去。
　　“我以后还能找你玩么？”就在竹安要走远的时候，十三爷突然问道。
　　“可以啊，我就住教堂，你要是出宫办事得了空，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竹安看起来已经将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脸上有泛着甜笑。
　　这一笑让十三爷晃了神，就好像这逼仄的紫禁城也透亮了些许。
　　“好，等我以后去找你。”十三爷暗道，声音几不可闻，显然是也不必让竹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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