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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六）
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探向他的额头，他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反射性要从梦魇中挣扎出来，然而疲惫还是让他沉沉地陷入无边黑暗里。
他这一路走来看到那些死在他剑下的男男女女，皆直勾勾的瞪着眼睛阴笑道：“饮爱天，你也下这阴曹地府里来了。”
四周一片黑暗，奇异的是他能看清这些人的面孔。死相凄惨的人眼含怨愤地盯着他，他却是冷冷一笑：“早说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纵是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这魔头，就不怕我们化作厉鬼向你索命？”
他唇角略弯，“是死是活都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那些人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只不过是杂役出身的小童罢了，拜入名门正派也改不了一身卑劣，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也不奇怪。”
他捏紧手中的剑，眼眸阴沉：“你既想再找死，我也如你所愿。”
“孽徒！”身后传来一记呵斥，“还不放下你手中的剑。”
教羽真人站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微微一笑：“师傅，好久不见。”
他虽是这么说，但手上却无半分留情，剑刺中教羽真人的身体后就烟消云散了，他只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轻蔑不屑的议论。
那一张张昔日里瞧不起他的面孔，纵是死了化作厉鬼也仍瞧不起他，要他好生受着这番侮辱。
“我要杀了你们。”他恨极了道。
这时，他又听见一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叹息：“真是梦里都不忘杀人。”
随后对方探了探他的体温，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拭身体。那个人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睛，面颊，久久地注视着他，像从前那般温柔。
他的嘴唇颤了颤，蹙起的眉头渐渐放松下来，枕着温柔的气息陷入了安眠。
正是入秋时节，阳光虽好，但树上的叶子也都渐渐枯黄凋零。
他醒来时，万蔌然正捧着一卷书细读。他静静地看了会道：“你武功尽废后，就只能看这些破书来打发时间？”
万蔌然翻了一页：“不然呢？”
他没做声，只是看着自己四肢上的链条笑了下道：“你如此倒还不如杀了我。”
万簌然合上书：“我总不能放你再去杀人。”
对方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他偏过头道：“我要喝血。”
“没有。”
“你想要渴死我？”
“你可以喝你自己的。”万蔌然无动于衷道。
他咬牙，“那根本就不够喝。”
万蔌然微微一笑，那样子落在他眼里真是可恶极了。
“你解解馋就够了，不需要喝饱。”
许久未被这么气过了，他气得眼前竟有些发昏，连带着四肢上的链条都随着他的动作清脆作响。
“把我的剑取来，我要再跟你比试一场，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好啊。”万蔌然道，“反正你也动不了内力，剑法又是我教的。你若是输了，我直接将你的尸首带回归云山，面见各位长老跟师兄弟。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江湖上怎么传闻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自刎而死……”
“够了。”他打断道，“我自会找个无人的去处寻死，绝不会便宜了你。”
万蔌然感慨道：“真没想到，教清派的关门弟子最后竟落得尸首被野狗啃了都无人可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饿狼野狗可多的是。”
他面无表情道：“你想怎么羞辱就怎么羞辱吧。还有，我已不是教清派的弟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无妨。你我当仇人也可。”
他又被气狠了，索性扭过头不去看这个讨厌的人。
万簌然见此叹气，“你不如先休息，待会神医就会过来。”
事到如今，变成这样也已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拿捏住后颈的猫，万簌然把他心心念念四处寻觅的神医请来，他也只当做施舍，接的心不甘情不愿还反倒心里生恨。
神医替他把脉，他却问对方：“我废去万蔌然的武功，挑断他的筋脉，为的就是让他哪怕活下来此生也只能当个废人。可不知神医是怎么做到的，竟将我打碎的东西尽数复原。”
鹤云仙没想到他竟能毫无愧色地虚心求问，端看了他一会缓缓道：“能将自己的心狠手辣如此坦荡说出，饮公子可真不愧是武林中人人想杀的魔头，想必定是令人可憎至极才到处都是张贴悬赏的告示。”
“过誉了。”他道，“还请神医赐教。”
“我在悬崖下捡到万少侠时，便知道我只能救回他的命。但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未免太过可惜，更何况他一心想要报仇求我医治。我曾欠过教羽真人一个人情，自然也不能不管他的徒儿。”
“我听闻西域蛊术了得，能将死去的人或者动物炼做蛊物，便想用蛊毒来医治万少侠身上经脉寸断之伤。我到底不是毒医，便去西域拜访了一位会蛊术的友人，他教我将蛊虫放进万少侠的身体里，以笛声为令，让这蛊虫将断掉的经脉重新衔连。”
神医说到此处抬眼看他：“在此过程中，受蛊之人要浸泡在毒水里，由五毒之物尽数咬过入毒，方可跟体内的蛊虫以毒攻毒。那滋味是痛不欲生，叫人恨不能立时死去，但万少侠却一一受了下来。”
他闻言神情仍旧无动于衷：“听神医如此说来，是将万蔌然炼成了蛊人？”
“正是。”
他不只是讽是讥道：“神医可真是医术了得。”
神医见他没什么想说的了，便问道：“你将万少侠重伤成那样，万少侠却还请我过来医治你。你不想说些什么？”
“神医是想叫我说悔不该当初么？”他眼神轻蔑，“我从不后悔。”
“就连你，也不是我求你过来医我的。若不是万蔌然将我抓到这来，我也迟早会找到你给我医治。你若是不肯，也不过是我的剑下又多了一条无辜亡魂罢了。”
他说着咯咯笑了起来，神医没有他想象中的气急败坏，反而平静道：“医者仁心，在我手里只有病人没有正邪。无论是你还是万少侠，我都会尽力医治，一视同仁。”
他第一次怔住了。对方道：“我方才诊你的脉，观你体内真气早已乱成一团。你走火入魔得了渴血症，本可以另寻他法，你却偏要杀人饮血，纵得体内邪气猖獗，到现今想根治也没有办法了。事到如今，你若就此放任，到最后只会变成一个喝不到血就发疯的疯子，并且要每时每刻含着血不能离口。”
“更何况你还受了内伤，那留在你体内的至阳真气与你的邪功相冲，你无法运功调息，但放任不管也会恶化伤情。”神医起身，神色怜悯，“你如今只剩下一步路可以走了，你是如何废了万少侠的武功，就要如何废了自己的武功。并且从今往后不能习武，以免旧症复发。”
“我已将其中的利害告之，至于如何选，就请您自行斟酌。告辞。”
万蔌然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待鹤云仙走后，他才转身进去。
这庸医凭什么妄下结论。真是胡扯。他要去别的地方，去找别的大夫来诊治他。谁敢说他只剩下这一条活路了，他就杀谁。
万蔌然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别怕。”
不待他说些什么，对方又接着道：“疼一会就好了。”
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他面孔倏然变得一片惨白，“你要干什么？”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对方的沉默让他愈发不安起来，想说些狠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吐出一句虚软无力的威胁：“你若是真听那庸医的话废了我武功，我定会……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纵然我打不过你。”
万蔌然仍旧是那句话：“你我当仇人也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的体会到死到临头是什么感觉。眼见万蔌然要有所动作，他立刻开口喊道：“师兄。”
不同之前的冷嘲热讽，这回是真真的情真意切，怕极了万蔌然要废他武功。
“你若是废了我武功，他日若有人上门来寻仇，我该如何是好？”
“有师兄在，无人敢伤你。”
“可是……师兄，你不要废了我好不好？”
他道：“我害怕。”
万蔌然低头看他，两人静静无言对视片刻。知晓对方心意已决，他立刻想从对方的怀里逃开，但为时晚矣。
那一掌从他的后背打入，体内经脉寸断之痛叫他不禁哀嚎出声。他带着哭腔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万蔌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吻去他眼角旁不断颤落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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