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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九 心象
“啊呀,你们家的千枝怎么样?”
“一直哭。肩膀瘦得连衣襟都挂不住了。不过,再怎么说也要好好地嫁人才行。”
“哎呀……”
月千代和隔壁的女中同时叹气。
“赤鸟纷飞,金漆与青瓦上。
是红叶呀,你要飘去何方?”
月千代叹完气,又接着唱起来。
他希望女中们可以听到歌声,从而过来找他玩,或者夸一夸他写的词句。
哪怕这歌根本没有调子。
但她们宁愿继续无聊的话题,也不愿意和月千代说半句话。
“啊,她吃得多吗?”
“吃得多呀,可是,遭不住这么哭,已经瘦得像伞骨一样了。”
月千代躺在凉而潮湿的地上咕嗵咕嗵打起滚来。
衣服很快卷在一起,胳膊和背都疼得翻不过去了,可隔壁仍然仅有说话的声音,平静的,悲哀的,或者幸灾乐祸的,但是和自己完全无关。
门外没有人的影子,贴着障子门听,也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他只好扶着墙站起来,一点点推开障子门,每推开一寸,都要停下来休息好一阵,光是费力推开它,背上就已经湿透了。
他坐在檐廊下喘完气,捧上几本小书慢慢走去藩城门口。
悄悄转身看时,女中们仍然面对着对方,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他。
她们的嘴唇不停张合,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的全是反复说过的敬语和丁宁。
月千代只好看向庭院里矮矮的草花,拖着瘸腿一步步挪到檐廊尽头,再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
虽然没处可待,但总比练剑好。
月千代最讨厌的,无非武馆一类的地方。
因为在第一次挥舞木刀时,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丑态。
即使无知无识,月千代也能察觉到他人目光中所存的、某种令人沮丧的东西。
左介在接触到那种目光的时候,会露出被别人否定时的恐惧的眼神,月千代则是反过来,开始瞧不起整天练剑的男孩子们。
月千代在门口不远处的树下躺着,打开书,一页页找起插图来。
就在他翻到源赖光斩鬼那页的一瞬间,一个飞脚走到他面前。
月千代扔下书。
“父亲有给我写回信吗?”
“对不起,这次好像,没有。”他把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翻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
十五天前写去江户的信,父亲是不是看也没看就扔掉了?
身上长了黑印,还碰到狸子的事,也没能引起父亲任何的同情。
月千代再也想不出任何让他和自己说话的方法了。
唯一可以说话的,那个讨厌的家臣的孩子也在今天中午消失在城下町的人群里。
月千代想让女中们倒掉那些饭,但是抬头想到竹竿一样的左介,那种想法便又消失了。
左介鬈发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像某种想不起名字的果核一样窄,阴影中眼睛里总是那副遮遮掩掩或者将泣未泣的神色。
光是和这种阴郁害羞又爱撒谎的孩子待在一起,月千代就已经垂头丧气了。
但是以前的模样,明明更糟。
他丢下皱巴巴的外褂,躺回树下,被树叶切碎的天空不断闪着,哪怕闭上眼光也会透过眼睑照进来。
可一翻身,草叶便扎破脸颊,虫子也飞到睫毛上。
昨天晚上,左介还帮忙赶蚊子呢,今天他就不见了。
他们似乎被什么薄纸似的的东西隔开了,但是,两个孩子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像某种难以成佛的怨灵一样强迫左介关上嗓子和耳朵,又让月千代变得多疑。
月千代睡不着,只好坐起来,把下颌架在膝盖上,蜷缩着身体不断回想。
可是,连这样的时间也被打断了。
“呀!”
趁着守城门的人和飞脚说话,门外的一个孩子对月千代挥起手来。
不知为何,那双手看起来,也像是地上的枯竹枝。
左介?
月千代的目光停在他脸上,然而根本看不清。
他追着走到门外。
那双无神浑浊的眼睛根本不像左介,可那孩子确确实实做出想要和他玩的样子。
月千代绕过门口的足轻,跟着他往城下町走。
那个孩子走走停停,每次都等月千代追上他,可是就在月千代要碰到他的一瞬间往前跑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左介也是这样。
月千代和他只是中间没有轴的车轮,一前一后滚下山坡。
在滚下去的时候,未来也变得模模糊糊,掩在卷起的沙土中,和左介的身影一起消失了。
“一,二,三……”
从武馆出来的孩子们小鸟般叽叽喳喳地跳上坡道,衣袖挥起带着汗味的热风。绀色,豆绿,横缟,斜纹的,还有一个浅土黄的细竹蔑编的小斗笠,一件件飞过眼前。
橘色的日光从西边斜斜晃着他睁大的眼睛,但直到走过坡底,那沾着灰粉的旧棉布袖子,仍然没有出现。
左介真的消失了吗?
可面前的那个孩子仍然焦躁地带着月千代前进,武馆门口写着流派的牌子已经出现在路边的苇丛里,但不管怎么看,那牌子都如同浮在空中一般。
像在梦中一样,从那个方向飘来红豆和三盆糖的香气。左介的和服上,除了灰尘和旧木板的霉味,偶尔也会散发这样的气味——多半是由于他偷买了点心。
“左介?”月千代试探着喊起来。
芦苇丛后的屋子里瞬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月千代更加确定左介就在里面。
久走后酸痛的右腿,几乎是被硬提着上了台阶。
门后的圆眼睛里,此刻又是那副撒谎者特有的慌乱眼神,二人的视线一交汇,左介便迅速地退回去了。
在几缕散乱的黑发一晃过后,那双眼睛瞬间消失在昏暗的门里。
那样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直到刀架倒塌的声音和木刀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将它掩盖。
月千代喘着气,半步半步地跨进门去,两个孩子的影子逐渐重叠在一起。
角落里,左介正蜷缩着,把脸埋在衣袖后,脖子上架着一把木刀。
他的影子发着抖,和地上窗格的阴影一叠,好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
月千代长长的影子一点点靠近,碰到他的脚趾,盖住他的膝头。
最后左介的整个视野都变暗了,但是,哪怕在阴影下,脚踝上边缘发红的新伤依旧无法被遮盖。
殿下大概会失望得转身走开吧,会被别人打成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近侍,是没有资格在他身边待着的。
因为心中悲凉的预感,左介的脊背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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