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苦界草纸（津因騒動顛末記～御稚児竹取物語）

　　月千代却以和他一样的姿势，将膝盖抵在胸前坐下了。

　　是要把那畏缩的姿态展现给左介看吗？还是借由这个姿势笑话他？

　　对月千代的心情越不确定，左介越是不敢抬头，可是那夹在额头和膝盖之间的，被压得微微发凉的手指忽然被握住。

　　“天要黑了，回家吧。今天左介要先回那个家也可以。”

　　能把左介打成这样的，除了总三郎之外，恐怕没有谁了。月千代哪怕不说出来，真相也已经明了。

　　只是，如果再听到和总三郎相关的词，左介那副阴翳下的样子，就会变得更可怜。

　　左介想要说出他练剑时摔倒和在武馆睡着所以迟走的谎言，却和中午一样，什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仅仅是睡着的人，不会留下满脸鼻涕和泪水。

　　两个孩子都没有开口，一直到月千代拉起左介出门。

　　武馆旁的芦苇丛里，忽然冒出一个孩子露着牙齿的灰扑扑的笑脸，还有三四寸长带着牙印的萝卜头和叶子。

　　左介躲开他的目光，刚走出两步，却又回头再看。可在转脸去看时，他突然对这并无恶意的笑容产生了恶感，仿佛正被对方嘲弄一般。

　　孩子身上散发的、干燥得呛人的灰尘味，再加上那样蓬乱的头发，简直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左介完全不敢相信，可那副样子就是和自己一样真真切切让人厌弃的角色。

　　若样和他在一块的时候，或许也想捂住鼻子呢。

　　他想把这笑容从心里驱散出去，可是曾经沿着这条路到两替屋的母亲也露出这样的笑容，而且，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笑一笑。

　　左介希望她能一直笑下去，因此从不和她说任何能让她的笑容消失的言语。

　　所以，母亲至死也没有真正听过他的心声，并且直至现在他也没有将自己的心象向任何人倾吐。

　　这颗心像从不通风的屋子，必然会积满灰尘。

　　走过坡道后，渐渐垂下的夜幕将他的眼睛和伤口，月千代那樱蛤似的耳朵全遮住了。

　　左介好像暂时躲在草丛里的蟋蟀一样，因为心里稍稍放松而抬起头。

　　而月千代正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风呼呼刮过耳旁，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也变得微不可闻。

　　两个孩子偷偷在路边买了红豆馒头。月千代想要找到那个秽多孩子，可他已经不见了。

　　他抓着一个馒头，却没有任何食欲。

　　总三郎总是跟着松丸，只有让松丸服软，才能使左介免受欺凌。

　　只是自己在剑术方面，实在太迟钝了。如果去找别人比试，必定会变成单方面的挨打。

　　左介把馒头送回家，又给了隔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的阿紫姐一些。

　　一反常态的是，在得到孩子都喜欢的点心时，妹妹也没有对他笑。

　　直到开口说话，他才看到她的牙上长了黑斑。
　　可是那黑斑一让左介看到，妹妹就躲进屋了。

　　他望着关上的屋门，突然感到焦虑。

　　月千代正在门口慢慢咬馒头。

　　馒头也是甜的，若样也没笑，而是垂着眼发怔，和刚到武馆时烂漫的神情全然不同。

　　自己如果说出真话，那些话会像蛀虫一样吃掉月千代的笑容的。

　　于是在叠好衣服，又约定带妹妹去找医生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了。

　　藩城门口不远处，二之丸的月见橹和那半面染作金色的屋顶已经出现。

　　“金阁！”身边的月千代举起手指着橹。

　　这里的孩子，都没见过真正贴着金箔的金阁寺。而这里只有一个橹，会在太阳落山时被最后的阳光涂上金色。

　　这也是撒谎吧。

　　他们和左介用摔倒的谎言骗人相似，用仿冒得完全不像真品的东西，不断欺骗自己和他人。

　　可是现在，所有孩子都觉得这就是金阁寺的样子。

　　只要自己持续重复这样的话，月千代也会麻木地相信他的。

　　回到二之丸后，若样刚放下外褂就出去了，并没有追究什么，但这样的优待反而让他更加恐慌不安。

　　冷汗滴在面前的旧漆盘上，伸手擦时，漆盘在黄白的纸灯下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五官。

　　他想起来自己的脸上还都是鼻涕和泪痕，也许是因为厌弃这个，月千代才离开的。

　　背后镜奁上恰好有一面镜子。

　　左介端着水盆，转身朝它走去。

　　从正对自己的位置，一个红着鼻子，眼泡也肿着的长相奇怪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走到镜子里。

　　他捂住脸，发现那孩子也把脸藏在手后。

　　竟然是自己。

　　他悄悄拿开一根手指，指下露出来一块白中带青的皮肤。

　　还有一只哭红的眼睛。

　　左介一边理头发，又悄悄张开嘴，借着那只眼睛望着镜面里那张丧气的脸在说话时的模样。

　　可镜子里，那只眼睛连自己的样子也不敢直视。

　　左介只好盯着镜子右上处那个月见橹的影子。

　　小小的橹缩在山头上，纤细的木架被土和灰泥粘在黑暗中，这时应该变成银阁寺了。

　　他拿起布，指尖刚触上皮肤，再稍稍下按便碰到骨头，脸上还像淤青被再次击打那样疼起来。

　　镜子里突然又多了一双眼睛，吓得左介连忙跳开。

　　等他看清时，发现眼睛的主人，正是月千代。

　　月千代从本丸回来，身上缩缅的襦袢已经湿透了。镜子里除了那双眼睛，还有幼叶般柔软的肌肤，无瑕的、完整的孩子躯体的一部分。

　　左介立即膝行着转身，又露出像大人一样遮遮掩掩的样子，可是不断眨动的睫毛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掀起来给主君看。

　　可是，他最后还是抓着膝盖上磨薄的裙裤褶，低下头去。

　　“说出来吧，就算是唱给我听，也没有关系。”

　　接着，月千代收起笑容，停了一刻后继续说：

　　“我刚才去找兄长，他说明天如果我打败他，他就不让总三郎再找你。

　　但是，说话时和子那个讨厌的家伙一直在门后盯着我，好像我已经输了一样。”

　　他用发抖的手抓起镀银的小木刀，坐直，摆出一副源义经的派头来，又像想听故事的孩子一样，把耳朵凑到左介的面前。

　　但那样的心情并不和对故事的好奇相像，而是一种想要和朋友贴近的渴望。

　　一个人在檐廊上咕嗵咕嗵打滚的日子也许会在今天真的成为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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