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魄

　　他说，他曾半生戎马，功成名达；

　　他说，他也曾许她共话桑麻，花田月下。

　　只是后来嫁衣红霞，青丝白发；

　　只是前者不再是她，后者梦回音跨。

　　他伤悲，落花流水，凝眸经年。

　　那一颗尘心，染一叶菩提。

　　然后，他遇佛。

　　佛与他一袭袈裟。

　　他披上，却依稀看见，有满庭葳蕤，红药依傍，笑语揭了鸳帐。
　　钗光鬓影，在灯前晃漾。

　　风，吹破了。

　　他起身，踏上遥遥路。

　　念一句佛经，从此清泪逆流，相思放下。

　　转山，转水，转佛塔。

　　山是叠嶂岩山，一季的雨洗着清翠满坡。春水初盛，春林初盛。

　　他在此山深处，遇识袅袅人家。

　　三岁的女儿学彩蝶蹁跹，八岁的男童在树上摇花。
　　粗麻的男人为布衣的妻搭了秋千架。

　　他说，施主，生命难得逃开苦厄。

　　男人摇头笑着。

　　不曾无牵无挂啊，也曾俗尘满襟。还好懵懂了，沽浓酒不如品淡茶。

　　他叹罢。

　　如若当年放弃了金戈踏马，是否也能共与她老。无有天寒地冻，无有路远马亡。

　　佛说，无有如若。

　　他上路，芒鞋菩提珠，做个穿枝拂叶的僧人。

　　水是浸月夜水，一空的星推着涟漪和柔波。满目泱泱，满心苍苍。

　　他在湖边，看见耄耋老者，静守昙花。

　　星光暗了，昙花现了。

　　他说，白璧无瑕，终将支离，殿堂清雅，檀香拯救业火红霞。

　　老人笑他。

　　佛难留住花辞树。过眼云烟啊，终不苟苛心安处。星与月不欺水，水亦不弃星与月。

　　人间难得，花开成景，花落成诗了。

　　他不语。

　　佛亦不语。

　　他向心问佛，若她在轮回里转身错落，能否再看一眼这一世人间景，能否听他再吟一首花落诗。

　　佛说，轮回皆苦。

　　一袭袈裟摆不回她的倒影，那浅淡转身终将万劫不复。

　　月光再亮，终究冰凉。

　　他上路，恋草爱木踏棘路，心戒八处苦，情深知不寿。

　　转过分分秒秒，月月年年，转过千山万水，戒律清欢。

　　他跪佛。

　　他把生死看淡，他割舍情缘人间。

　　佛说，渡一魄，成功德。

　　于是，他转过佛塔。

　　钟音空澈。

　　那一魄，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魄，优伶红纱，是他说的放下。

　　他看她是茕茕孤苦魂魄。

　　她看他是决绝削发故人。

　　那擦肩，他默念佛经，她含笑泪落。

　　念佛经，此生错过，不是有错，而是别过。

　　念佛经，来生愿好，不是情牵，死生不欠。

　　她化作空中一缕檀香，一泓钟音。

　　她从此放下，奈何桥上，不再恋他。

　　她忘了一切。忘了一切的前一刹那，想到他许她的四海为家。

　　她曾远眺青山连绵，她说，将军，与君别了，休为奴，再惆怅。

　　他渡了她。

　　再向心问佛。

　　心里，最终空然无物。

　　他转山，转水，转佛塔。他眼前都是佛道，他半生都守佛心，他也知道佛不曾眷顾他。

　　他若成佛，她便是他修得的正果。

　　余生于世，在佛前匍匐忏悔，用无泪赎回痴与清歌。

　　只因为，愚笨凡心，终了，不忍渡第二次，那一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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