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桥洞下的人

　　小红怀孕了。
　　被推上了产床之前，护士笑着恭喜她，向她保证一切都会顺利的。
　　是的。一切都很好，这是最好的医院。她跑了整个城市，综合所有亲朋好友的建议，亲自考察后确定的医院。
　　这是最好的医生。这个医院名声最大、也是最好的医生，他的履历她认真看过，术前检查很认真、手术过程处置突发事件很及时，很多病人术后还再次过来感谢他。而且，他还是她远方的亲戚，没有理由对她不额外照顾。连护士的情况，她都打听过，这是个为人憨厚，还懂照顾病人的隐私的姑娘。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她们俩已经处成了好朋友啦。
　　就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她都很放松。
　　她们给她注射了麻药。问了一下她的感受，在确定她没什么问题之后，接着就不让她动了。
　　这时候她就只能一动不动的躺着了。从怀孕以来，她第一次无所事事、什么都做不了的躺着。
　　在医生和护士收拾仪器的时候，她瞪着刺眼的无影灯，在无影灯下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瞪大了眼睛，越是想看见什么，越是什么都无法看见。她睁着眼睛，感到一丝茫然。手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但已经无法动弹。
　　接着，她听见带着蓝色手套的医生和护士开始闲聊。不愧是这个医院最好的医生，他很放松、动作也很谙熟，打开她的肚子，像烤房里面的烤师傅打开烤箱，拿出里面已经烤好的饼。
　　他们切开了她的肚皮。用灯光照着她。
　　她突然感觉失去了控制。
　　为什么会答应做这个事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生命，正在孕育，即将出生。
　　刹那间，她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并为真相而恐慌。
　　她是这个生命孕育的容器、载体。她承载着将这个生命送到世间的使命。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她？
　　为什么她事前一点都不之情。她没有同意。不！她没有同意！
　　她没有同意，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天哪！那个生命正在踢她！仿佛已经等不及医生接它，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自己闯出来了！
　　她想要挣扎着爬起来。
　　想要终止这荒谬的事实。
　　但无论她怎么拼命的想要挣扎，身体却丝毫的没有动弹，医生还在和护士聊天，她急的冒汗、拼命想要眨眼睛提示她们自己的反对，神经却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她无法控制的昏迷了过去。
　　接下来是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
　　清空一切。
　　醒来的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头顶的无影灯，刺眼的照着她的眼睛。她忘了自己是谁，在哪里。
　　世界里只有这一片白茫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感觉恢复了。
　　她感觉四肢骸骨都像是散了架一样。
　　肚子发胀、同时又空了，但她依稀还能感知到它的存在一样。它还活着。
　　影影约约的痛苦，并不清晰，仿佛隔了一层。
　　但有一件事情改变了。
　　她丢了一个东西。
　　在她茫然的转着眼球的时候，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到她的枕头旁边。热乎乎的，喷着气。
　　她下意识的就将目光移到了那个东西上。
　　红彤彤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小小的东西被包裹在淡蓝色的毯子里面，依偎在她的身边。紧闭着眼睛，挥动着小手，满不在乎的打了个哈切。
　　“这是你生的。是个男孩。”那人的语气挺亲切的。
　　她茫然的看着小东西，仿佛不理解刚刚听到的话。
　　护士看着她，笑着说：“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哭过了。看他现在多乖。”
　　在她盯着孩子的时候，医生和护士开始收拾东西。逐渐的，她感到身体上的疼痛。撕裂的钝痛，但还可以忍受。像是痛在其他人身上，痛在幻肢身上。
　　她看着头顶没有影子的灯，又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小东西。
　　“它在这里，那我又去了哪里呢？”
　　护士皱着眉头看着她不看孩子，却在喃喃自语，“什么？”
　　“我去哪里了呢？”
　　我，不见了。
　　在不知不觉中，她的躯壳内，一个空洞出现了。
　　如此之大，整个我在其中。如此之小，她寻觅来寻觅去都找不到它在哪。是的，她不知道空洞在哪里、空洞是怎么出现的，但她知道，即使是全世界都拿来填充也无法补满这个空洞。
　　未来的所有时间，她都将带着这个空洞生活。
　　这感觉让她要发狂。
　　她要大喊大叫，她要揪住护士，让她赶紧找到她的空洞去了哪里。
　　但这片刻的领悟迅速的被一阵啼哭所打破。
　　就在这时，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仿佛是第一声创世的呼唤穿透了混沌。
　　疼痛消失了，快乐再次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伸出手，她听见自己说，“把它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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