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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一日里最深沉最静默的时分,凌晨三点钟,在家里洗过澡的江函,数不清这到底是失眠的第几天了。原本寄讬今天从早累到晚,应该能换来一晚安睡,可洗了个澡,头脑却又异常清醒,四周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他脑海里的回音。
他不知在抗拒甚么的戴上了耳机,指望一首随机的歌曲来打发脑海里扰攘不断的思绪。可是一抬眸,又看见那好端端地躺在键盘上的门票。只伸手摸了一下,上面的纹路好像还留着她的馀温。
记忆迅速找到了它的方向,带他回到八小时前两人面对面的划面。
他不难想像她必定经过了种种挣扎才向他递过这张门票。而他接过那张门票的时候,有些话哽在喉咙间,有种咽不下去又想把她拉回自己怀里的冲动,可双手却又倔强的停留原地。她的名字,在他心里盘踞不去,可他却又无法轻松的唸出来。
他知道是他太要强,执着到了一个程度就再也没有理由可以解释规范,然后成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底线,而王令然竟然一次就踩中了。
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反常,仗着自己老待在宿舍,应该不容易被家人发现。可今天一场婚宴,三个哥哥全都看出了端倪,除了江昭,私下都找他聊过几句。
他从小就不爱亲近人,对人的防范比接纳多。不像江驰,那么容易就能接受让别人以「女朋友」的名义站在身旁,也不似江穆,总是以那么正常又健康的眼光看待各种关系。照理来说,江昭是和他比较相近的,两人都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不容易开放内心,但江昭的性格柔软,不似他,有时候固执得可怕。
那么难才真的接纳了一个人,那么难才顶着天人交战的压力把自己说服,让感情都投放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那么难才人生第一次认定了所谓爱情。可是后来某天才发现,原来这一切的开始都是有目的的,最后她赢得了他,也赢得了一个首席的资格。
但他的自尊心却受损了。全心全意的付出,得来这样的回响,他无法视若无睹。那样的开始,尽管后来给他一个世界,他都可能会选择摧毁它。
这样想了一轮,又觉得自己这毛病没得治,而且还孤独得痛苦。同样的事情,假如发生在江穆或江驰两个哥哥身上,他们要不就选择原谅,要不就选择放弃,干脆俐落,而他却卡在中间,逃不了挣扎,离不了矛盾。
耳边的歌曲不知播放到哪一首,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听歌只不过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些噪音。忽地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过头来,瞥见刚洗完澡的江昭伫在那儿,微湿的发丝,鲜艳不羁的发色这时变得沉稳了些。
「能讲几句么?」江昭开口问道。
江函点点头,抬手拿下了耳机。忽然之间,就像有人按停了不存在的唱机,四周声音戛然而止,这场安宁使他有点不太习惯。
「你跟令然怎么了?吵架了吗?」
一整个晚上,不见两人有过甚么交流,除了还没开始的时候,王令然在排练的半途匆匆从台上走下来说要找江函。
见到江函的身边没人,认识的亲朋好友就动了念头,一个劲的想要介绍好闰女给他,那频密的程度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难,只是不知王令然知道后作何感想。
「算是吧。」
「有甚么事情,好好商量吧。她一个人在国内又没有亲戚,你还忍心欺负她?」江昭的语气是淡淡的,无异于平日閒话家常的模式,从来都不是要教训他甚么。而实在的,他在这方面也没有甚么过人之处,只是心思比较细腻而已。
江函一语不发,垂着眼,这一刻终于很清楚,两人之间的事情,永远都是两人之间的事情。外人再怎么了解,也永远是一知半解。所谓劝告,不过是个人所见,然而一段感情里最矛盾的地方,通常是看不见的。
「刚才綵排的时候,她为了找你冲下台,差点跌倒。」江昭接着说,瞥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也晓得劝告要适可而止,否则容易招来反效果。「早点睡吧,今天累了一整天了。」
可是,江函并没有睡。他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台灯,其实照不清甚么,只是为了留下一点光亮,让他不至于陷入完全的死寂里。
昏黄光线落在门票上,旁边拉出一道影子,他看得出神,脑海里翻飞的片段,都是两人从认识开始,到住进那家里的时光。后来才发现,匆匆的不够一年,但堆起来的回忆已足够他从细碎捡起,而且总有遗留,他必须时常回去再想一遍,才算是拼凑得完整。
他从视窗望出去,可惜的是这方向不是对着小区内,所以他捕捉到的只是一些虚无的暗影,一层叠着一层的阴郁,心里想着,王令然会不会还站在阳台上,伸出食指一直唸到二十,然后像他一样无措地输给了这个世界的无动于衷。
夜太深了,他一个失眠的人,埋藏在影子里,算不上显眼。或许他只需要一把结他,弹着那反复的和弦,他不再怕,他已知道感情就如潮水,把他带离梦中的堡垒。他曾认真地放在心里的,要爱她爱到终点的那句诺言,不知在何时遗落了。
就在几小时前的昨晚,他知道,他默然平淡的表情和反应,伤害了她。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说着爱她,但所有的爱都有条件,经不起考验,也承担不起背叛。怪她起始时的目的,也怪他自私地爱自己比爱任何人都多。
他的心其实一直都在流浪,因为恐惧失去,所以只能一直漂泊,对于要安稳停泊在一处而感到惶惶不安。他佔据着别人的爱,却又同时忧惧被吞噬。
这样的他,这样的本相,或许根本没有资格对谁指指点点,也没有资格说是谁开了一场低级的玩笑。如果不稀罕自救的话,他就应该放手了;假如要保留这样的真身的话,他就应该放弃抵抗了。
他不可能再用这样的自己,去继续爱王令然。她是对的,她后来的感情都是真的,没有欺骗过他,也没有利用过他,可是,这偏偏显出了他在感情上的缺憾,以及在原始依附关系里的不完美。他骨子里的固执,情感上的飘忽,假如没有经过社会和现实的试炼和修正,最后的结局是明明可知的遗憾。
如果他不够爱她,容纳不下那起始的玩笑,到了现在,或者是更遥远的未来,他还有甚么资格佔据她的爱?他如何才能确定,自己给她的是爱,而不是伤害?他怎样来说服自己,那天晚上她为自己流的眼泪,他抱着醉醺醺的她到床上时,她无始无终地啜泣,一声又一声地唸着他名字的那个划面,不会再出现?
那眼泪,有声音的,一滴又一滴,渗入他的骨子里。
*
演奏会的前一天,王令然怀着忐忑的心情坐车赶赴机场。下午三点的航班,多亏了频密得叫人麻木的延误,才使她堵车过后仍能赶到接机口,甚至还能抽一丝閒暇来预想一下待会儿的对话。
隔了差不多三年才见面的爸爸,其实称不上久远,毕竟父女一场的血缘,短短几年哪能冲得散。
可是她的心却慌了起来,总是懦弱地想像着见面过后应该怎样才算是自然。父女间自然的对话,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熟悉。她的父母明明尚在人间,但她却可笑的活成了孤儿的样子。
她甚至莫名地想起了几天前突然接到爸爸的简讯,简单明了地说他会回国一趟,支持她的表演。当然她知道,自己这斤两,绝对换不来爸爸特地为她跑一趟,她一直都很清楚,她是「顺道」,没有得到过特例。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不再计较这些,甚至飞快地回复,询问航班资料,说着她会来接他。
航班资料的截图发了过来,带着点冷酷的味道,好像他不愿意多谈,连字都懒得打了。现在重新看一遍,冷静地、掩去所有的激动和意外重新再看一遍,竟发现那字句间的疏远。
她一直偏信那是因为距离,可现在她总觉得,其实还有些别的甚么。
待到四点,终于瞧见了那高大的影子出现在玻璃门后。面前堆着三大箱的行李,几乎被淹没了半身,但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大概是在美国过得很好,所以他的脸上没有预期的风霜和印记,就算是十几小时的飞行,也看不出半分疲惫,以他的年纪来说,状态是十分理想了。她只感到纳闷,为甚么他一人回来,又没有长住的打算,却有那么多行李?
还来不及抬手叫他一声爸爸,她却瞧见后面有一个女人放下了怀抱里的小女孩,她笨拙地向前跑着,可爱的反季节般的碎花裙摆在飞舞,几乎快要失去重心的扑到了爸爸的脚边,伸手就抱着了他的右腿。
王令然这才看见,爸爸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他现任的妻子,和她名义上的「妹妹」。这样的划面,这样一家三口的完整划面,如果别扭的加上她,就会变了味道。
她当下深深的体会到,幸福的形状原来那样地狭窄,从来都没有容得下她的位置。不管是哪里,不管是怎样的关系,她拼命的挤,但最终都是被淘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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