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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坐上那辆出租车,把这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家庭送到下塌的酒店,一趟再普通不过的行程,王令然只感觉到异常的陌生难熬。
她坐在副驾驶座,就像被隔绝在一个世界之外,叫她不由自主想起在美国的最后那年,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阿姨坐在副驾驶座,不时扭过头来,注视着仍在睡梦中的女儿,会不会哪里不舒服,或者甚么时候突然醒了。王令然坐在一旁,像个局外人,她一直都在,却被后来的人抢走了属于她的位置。
在那个空间里,她没有被谁期待过,就算她怀着一腔的怨念,也没有谁在乎。她像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要求,也就可以活得很简单。但人活着假如连要求都没有,还哪能有甚么尊严?
而现在,那种刻意被忽略的感觉又萦绕心头,像迅速又不断攀生的藤蔓,困住了她的四肢,也黏住了她的双唇。
后面的一家三口閒话家常,小女孩好奇地指着窗外快速闪过的陌生景色问个不停,两个大人宠溺地笑着,声线温柔又耐心地一一回答。王令然相信自己也一定有过这样的时候,夹在父母中间,得到全世界最温柔又具耐性的爱,可她竟然一刻都记不住。
算上堵车的时间,他们来到酒店已快六点。窗外天色橘红,夕阳掩在阴暗高楼的隙缝间渐渐西沉,透着一片残红,注定徒留的只染上了半边天空。
后座的人下了车,王令然付了车资,又等着找续,花了一点时间。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不太想跟着下车,只要推开眼前这个车门,她就得跟那两位受尽宠爱的女士面对着面。
直到她听见后备箱传来的那声清脆声响,眼角瞥见爸爸正绕过车尾,她才缓缓的下了车。
小女孩依旧活蹦乱跳的四处张望,不顾她妈妈在身后的叫唤。酒店的工作人员前来帮忙,把三箱的行李先推进了酒店。
王知钧回过头来,望着王令然,忽然发现,尽管她已站在自己面前,那种隔着一个遥远太平洋的感觉却依然没有散去。
这时只见王令然淡定的从包包里摸出一张门票,送到他眼前,再提醒了一次时间和地点。
「我可以帮你叫车的,你明天如果……」
那句试图挽回父女亲切关系的句子还没有完结,却被他突兀地打断了:「只有一张?」
王令然稍愣一下,但耳畔充斥不去的那小女孩的笑声,使她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点点头,答道:「只有一张,其他的都送人了。」
王知钧微皱着眉,眼神略带不满,只听见她接着解释:「我不知道阿姨她也会回来,所以只留了一张给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爸爸会把那张门票退回到她手里。他觉得她不够体贴,不够细心,他可以有大把的借口挑剔她,然后把这个顺道的行程临时取消。
她尽量抑压着内心的起伏,带着心理准备,等待着他的下文。
「行吧,我安排她们去别的地方,明天我到你学校再联系你。」
王令然眨了眨眼,那个刹那,竟有一种心酸的安慰。她总是忘记了自己理直气壮的权利,在很多时候都把自己应得的当作一种恩惠,那松掉的一口气,竟带点可悲的意思。
她应了声,又说:「那我不耽误你休息了。」
王知钧突然叫住了她,犹豫间,有些关心的话想说。虽然这样的场面不多,但他总未忘掉自己的责任。
于是在她抬眸之际,他开了口,声音还来不及传到她的耳边,本在远处的小女孩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小腿,小脸贴着喊爸爸,稚气的声音抱怨着她饿了。
他忙弯下腰来,把她抱在怀里,笑着哄她,那本来要说的话都理所当然地忘了。
「我先走了,还得回去排练。」她转过身,朝着出口处的喷水池走去。
一阵随便的凉风吹来,悄悄把喷水池里的几滴水珠撇在她衣袖上。她没有感觉到凉意,只感到自己从一个地方逃离了,心里某根线终于不再被自己拉扯着。
回头或许是有一些留恋,可是,每次她离开爸爸后的回头,都是想看看,他是如何接受她的离去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在美国的机场,检过票以后,她回过头来,茫茫人海却已把他掩盖了。而这一次,她走过了喷水池,在要拐弯的时候回头一望,看见的是他的背影,在这暮色里显得格外确定。
她总是在回头里找寻爸爸的脸容,可是她应该要接受,也应该要明白,在她转身的那刻起,他其实没有为她停留过。
虽说这辈子的关系都刻在了彼此的血脉里,但他们往后剩下的,只剩天经地义的互相折磨了。温情的话,恐怕花再多的运气也无法再换回来。
*
演奏的歌曲,自然不止一首。还有另外两首由系主任挑选,看得出来他个人的喜好,只为了炫耀技术,不看重情感与内在。
而昨晚的总排练很顺利,可说是最近几星期以后最顺利流畅的一次,但她却莫名心悸,无法安下心来。回到宿舍后一整晚辗转反侧,苦心的挂上了老爷钟,当当的每隔十五分钟就响一次。
她忘了数到底响了多少次,只记得自己在长久持续的迷糊里终于入睡了,却又在一清早,被窗外的那声鸟语惊醒,然后那梦里的无牵无挂便到了尽头,睁开眼睛,便被无止尽的不安淹没。
她知道就是今天了。心里有一种恳切的预感告诉她,她所要的答案,不管能否承受,今天就会揭晓。
许宁替她买了早餐,她感觉两人已很久没像以前那样一起吃着东西聊着天南地北了。而今天也不例外,她匆匆吃了不到一半的份量,就揹起小提琴出门。
演奏会是晚上七点半的事,而王令然一大早就去练琴,除了是那必然的不安和紧张作祟以外,她总觉得她是在逃避某些思绪,有些结局她知道是不能避免的,但在那之前等待被宣判的时间,她只能不停歇地打发。
许宁大半天待在宿舍里,忙着打扫房间,还顺道在中午的时候拿了两个包裹,而其中一个是王令然的,这让她有点惊讶。
虽说王令然和她兴趣相同,都爱购物,但最近这段日子,她根本没有半点购物的欲望,实在害许宁买东西的时候都觉得不过瘾,总是无法撇下那股隐忍的罪恶感,好姊妹在受罪,而她却还耽溺在享受里。
因而,瞅着眼前的包裹,许宁研究了一会儿,除了掂得出重量以外,看不出个所以然。她随手把包裹搁到一旁,转个身便忙着挑选今晚的衣饰。
大概四点多,王令然总算回来了。她洗了个澡,歪着脖子吹干头发后,便开始化妆。整个过程有如行云流水,看不出甚么紧张感。
许宁打趣的问她是否已经麻痺了,她大方点头,并不吝啬美艳笑容,但许宁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王令然化着妆,许宁又在她身后缠绕她的头发。浪漫的大波浪捲发,再收起耳边的头发,编成辫子松软地挽在后面,许宁笑着点头:「像希腊女神。」
坐着的人儿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心里有句揶揄没有说出口,哪门子的女神,留不住任何人来爱她。
她换上了一身舒适的运动装束,顶着过度冲突美的公主编发,起身往衣柜里抓了她的礼服出来。
淡粉色的弔带连身长裙,是在她得知自己被学系选中后,江函陪她去商场逛街挑选的。那家店位于高端商场的三楼,虽然不是甚么国际大牌子,但所有款式都是店主亲身从外国挑选引进,打着独一无二的名号,吸引了不少富家少女捧场。
王令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女,但演奏会就这一次,首席又就她一个,她自然不遗馀力的准备。学系曾善意谘询过她,说会帮她找专门的化妆和造型师,反正不止她一个,其他上台表演的学生也需要。但王令然婉拒了,只要求学系给予她空间,说她会自己准备。
在店里犹豫了大半天,最后挑选了一件白色雪纺连身长裙,和这件淡粉色的弔带长裙,江函属意白色那条,因为布多,长袖长裙的款式,他说够「得体」。
可王令然明明知道,她试穿两条裙子的时候,淡粉色的那条获得了他的青睐,毫不掩饰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的打量,因而她没有过多挣扎便买了那条淡粉色的裙子。
许宁伸手摸了摸裙子,惊叹道:「这料真是好。」柔软蓬松的,像棉花糖一样,她调侃:「甚么时候买的?我都不知道。在哪里?我也要去逛。」
王令然一一回答,独独漏掉了江函这个名字。她把东西都收十在一个大而实用的环保袋里,裙子太长,又不舍得随意蹂躏塞进袋里,只能套上附赠的防尘衣套,拉好拉链,挽在小臂上。背后还得揹上小提琴,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累赘。
「我做你小助理好了,这些东西我帮你拿。」
没曾想,她竟然拒绝。「你穿得漂漂亮亮来就好了,我自己能行。」
许宁却伸手就把她挂在肩头上的环保袋抓了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气势:「我送你过去以后,再回来打扮。」
王令然没再拒绝,由得她一起走去场地。
星期六接近傍晚时分的校园,宁静得没甚么好抱怨的。可因为今天晚上有特别活动,所以还是能感觉到学生比平常要多,而进驻的车辆也非普普通通的货色,再加上别的大学派来的交流学生,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国籍的外表,她没忍住摸出了手机,滑动了一阵子,接着叹了口气。
许宁睨她一眼,她知道王叔叔是回国了,这当下,她以为王令然在担心自己的爸爸认不得路,没想到她却忽然问道:「江函他……会来吗?」
这个男人的名字,好久不曾从她嘴巴里提起过了,现在一听,只三个字,竟听出点苦涩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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