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曾经以为，谈及家人的话，就算是千年冰封的雪山，也终会瞥见一角被融化的破绽。

　　可是，当江函回答她的时候，语气那么平静沉稳，失了踪的语调起伏，尽管是谈着这样的话题，仍旧是缺席的。

　　「我家里很普通，老爸还在工作，我妈生我后就死了。」

　　假如所有故事都是以幸福作为开始的话，江函的起点却是苦涩缺憾的。她自己还算完整过，但他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过圆满。这样的走向，她大概也猜测过，只是没料想到他的表情和声音，能如此沉着、低稳，像司空见惯了，人也就麻木了。

　　王令然抿抿唇，等着他说下去。以为关于他母亲的事，还能听到几句阐述，但他只是接着说：「然后家里有三个哥哥。」

　　垂着眼是一种姿态，也可以是一种隐藏。他盯着那刚刚被加满了水的杯子看。指腹摩挲杯口，印不下指纹，光线透过玻璃窗照了下来，只照出一杯子的晶莹剔透。

　　他的家庭就是这样，他用了最简单最明白的两句话来轻松概括。不似她，哪里都有回忆可说，哪里都有情感可追溯。

　　然而她知道，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历史，也因而有各自的眼泪。不管他说得多简略，其实埋在心底的情感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但他毕竟理性，并不会在表面显露这些。

　　彼此的声线在空气里浮浮沉沉，窗外的光线渐渐衰微，隔着一片玻璃，瞧见了这快要接近冬天的时光，黄昏来得比她想像中还要早。

　　连最后的甜点都清光了，小巧的瓷碟上找不到奶油的痕迹，她咬着吸管，抬着眼看他：「你要回去了吗？」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留恋，但语气却又那么小心翼翼。

　　「你难道不回去？」

　　「你能不能再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他挑了挑眉。

　　「我想去黄浦江看夜景。」王令然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两旁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柔飘落，滑过肩头，令他莫名想起了冬天清冷的初雪。

　　他轻哼了一声，眸光闪烁了一下，勾着嘴角调侃她：「你这是要上海一天游了？」

　　「可以吗？」王令然不答反问，眨着眼睛，清澈水莹，黑白分明，总像在诉说着别的事情。

　　盯着她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迷惑了心窍。点着头，继而平静地开了口：「行，那就走吧。」

　　往地铁口的方向走，铅灰色的街道上凉意明显变重了。江函瞥一眼身边的人，不着痕迹的关心：「会冷吗？」

　　王令然摇着头，脸上笑意不减：「不冷。」

　　「就这么开心？」

　　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要去下一个景点，所以才藏不住笑意。可谁曾想，她直接回应他：「因为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陪我，我真的挺开心的。」

　　王令然这样条件的女人，说着这样的话，大概换了别人，也难以招架。然而，江函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似是挂着笑意，但却不知是默许，还是早已看穿了她的想法。或许现在还差一场雨，来平息她躁动不安的心跳。

　　而她等不到那场雨，却换来了地铁站里的人满为患，并不算太差。这个地方，她从来不用亲自一个一个站的寻觅，从前总有人牵着她的手，她只需要依靠那个人带着她，便能走到约会目的地。因而她瞧见面前错综复杂的线路，好多陌生的站名，抬着头，眼眸里闪过一半神奇，一半彷徨。

　　那高大的人站在她身边，衣衫轻轻碰过，低头看了她一眼，说：「跟着我，人有点多。」

　　忽然想起司徒骏形容江函唱歌的场景，说是开口的第一个字，全场就安静了。他的声线是低沉的，平稳而有力，假如靠得近，能感觉到些微的震动，她总觉得，这样的声音使她想起了深长的黑夜里，迂回路口亮着的灯光，昏黄微暖，但伸出手也触碰不了。

　　走进地铁车厢，预料之内的，能坐的位置早已被霸佔，江函把门边可以靠站的位置让给王令然，两人面对面站着。车厢移动之时，手臂旁侧总是擦过的，是冰冷的门边，可四周有江函呼吸暖意的痕迹，她垂眼瞧见江函的长腿，黑色的视角，修直地延续到地面。她在心里唸着刻度。

　　拥挤的车厢，每站都有走不完又来不完的人，而被江函好好地护在一隅的王令然，却像处在这空间里的小世界一般。她也毫不避讳，趁着车身摇晃之际，理所当然地抬手抓着江函结实的臂膀。而江函依然一句话也未说，她就当作这是他的默许。

　　下了车，转了线，然后又上车，王令然像往常一样，不曾留意周围的情况，两眼盯着走在她前头的江函，清爽的黑色短发，往下的肩膀看起来异常宽阔，她这才发现，假如世上的人都只留一道剪影，他的影像却是如此深刻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跟着江函走出了地铁口，沿着南京东路走，走进了更拥挤的地方。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可沿路灯火通明，每栋建筑物都亮着黄灿灿的灯光，可是距离太远，透不出半点温度。掠过身旁的和平饭店，侧面紧闭的门，隔绝了络绎不绝的人群。曾经历了战争的地方，经过年月的修补，再次矗立于人前，起码在这一刻，看不见伤痕，表征都是一片的繁荣。

　　于是她问自己，是不是人也如此。经过年月修补后，她也能看不见伤痕的站在别人面前。

　　眼前四处都是马路，可以任意通往任何一个地方。她尽量贴着他，忽然之间害怕，在这样的地方与他走散了。

　　「好多人。」

　　「放假都这样，连假时更夸张。」

　　王令然歪着头看他，问道：「你经常来这边吗？」

　　「我只来过几次，这里太多人了，不适合常来。」江函站在转角的一个街口，转过头来看着她，灯光照着他的头发，一片朦胧的光晕，飘着几缕发丝，那划面看起来像一幅划。「我们高中谢师宴，完了后一群同学跑来这里，因为太晚了，人才会少。」

　　「那会司徒骏也在吗？」

　　江函点点头。

　　「真好。」王令然笑了笑。「有这么好的朋友。」

　　「你和许宁不也是？你们认识的时间更长。」江函手插着裤袋，平视前方。

　　她笑了声，总是仰望着别人的时候，便会忘记了自己。就好像这样的一条街，总是站在人群里，便会看不见自己的位置。

　　而他们走着的大路，靠不了岸边，那处根本堆垛得水洩不通，除非为了凑热闹，否则没有那个必要。隔着这样的距离望着那对岸的风景，其实不会真切，但或许这也不是今天晚上她需要的东西。

　　至少她看得见，那遥远的水面上，彼岸的五光十色把波浪的起伏都照出了形状。她思想着，悄无声色地把攥在手中的手机塞进包包里，转过头来想对江函说话。

　　脚步停了下来，望着他，整顿神色，如何看起来自然不做作，如何逃得过他的双眼假装没有计算过。正想开口之际，却先听见他说：「我帮你拍个照？」

　　她抿着唇，不知算是谁的圈套，但勾着嘴角点头。背对着那一片绚烂夜景，她的手机藏得深，只为了他能用自己的手机为她拍照。

　　想要的，是她的照片能留在他的手机里。至于会不会被删掉的那些命运，她就不再去想。

　　江函往后一站，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了开来，调整好位置，声线干脆地倒数着。

　　那里的光线称得上差劣，混杂着树影和天色，还有各样灯光，繁多的光线，不及彩虹浪漫。而且在这样的夜色里，背着光，没有甚么好讲究的。直到看见江函站直了腰，她才两三步跑了过来，微启的双唇漫着薄雾，低头看他手中的划面。

　　相比起无时无刻都在自拍而且深有研究的少女，王令然拍照的次数不多，对照片也没有甚么执着，因此她从不在乎上不上镜，是否显瘦，拍得好不好，光线和角度等等。

　　然而，当她看见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江函的手机划面上，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上镜的。

　　暗黑的环境反衬得她一脸雪白，在镜头前的她双眼亮晶晶的，光线映在眼眸，灵动有神，而且江函把她拍得纤瘦修长，真真是一个可人儿的模样。

　　「你的兴趣是拍照吗？」王令然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

　　江函摇摇头。

　　「那你怎么随便拍都能拍得那么好？」她笑着，抬眸看他，他出神一瞬间，总觉得她的眼睛在说着别的话。

　　其实想说，不是拍的人，是被拍的人。她随便都能拍得好看，功不在他。然而，这样的说话克制在喉咙里，他选择了简单的回答：「我二哥经常逼我拍照，所以懂一点。」

　　江驰身边女伴不断，算得上各式各样，眼花撩乱。作为深谙女心的人，拍出一手美照可说是不可或缺的技能之一。日子有功，江驰研究有方，还在多次实战后总结出更深入入面的总结，如此还不够，他还大方的分享给江函，烦不胜烦灌输他各种「秘笈」，旨在让他能拍出好看一点、能放上台面的家庭照。

　　「你二哥是摄影师么？」

　　「不是，他只是个喜欢帮女友拍照的男人而已。」江函边说着，边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王令然感觉到包包里的手机随之震动。

　　她还没来得及摸出手机，江函已在旁边说：「我发了给你了。」

　　王令然看着对话框里，有他发来的照片，他传给她的，她的照片。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她瞧得见波纹，一下一下的盪漾开去，比远处的水面更清晰。

　　两人散着步，不合乎年龄的慢悠悠地走到了尽头，然后江函又应王令然的要求，从尽头处又重新走了回来。如此一来一回，浪费多少时间都是甘愿，那句说话，以为不去触碰便不会来到，然而直到夜风越吹越凉，连江函的手背都逐渐变冷了，他才开口，该回学校去了。

　　两人坐上地铁，一样转折的路程，比不上她辗转的心情。回到了学校，江函还是一如既往，带着默契般，送她到宿舍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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