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

　　“哼！我科室的那些个废柴我一个都瞧不上。”乔主任抖了抖报纸，我的太阳穴也跟着抖了两下。
　　“你瞧得上谁呀你。”甄女士白了他一眼，突然神秘兮兮的问：“那个路守现在搁你科室实习了吧？你瞧得上他不？”
　　我突然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乔主任轻咳了一声：“嗯，那孩子还不错。”
　　我看着乔主任，甄女士突然摆手道：“乔返，你甭瞧你爸，没用……人瞧不上你的。”
　　我抬眼看她，懒洋洋的说：“我会找个比他更优秀的，你就等着吧。”
　　乔主任突然笑了起来，一副被我逗乐了的样子，难得见他心情如此之好。
　　“爸，你不相信吗？”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淡淡的说：“相信，乔返，你要记得，即使是路守，你配他也足足多余……但是，将来是什么人不重要，优不优秀也不重要，能让你快乐的人就对了……”
　　甄女士这会儿反应快极了，委屈埋怨道：“你可没让我快乐过……”
　　我爸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你很痛苦么？”
　　甄女士：“……”
　　我突然觉得以后跟我爸妈一样，找一个不那么相爱，能够相互理解的人过一生也挺好的。
　　至于路守，我们中间隔着几条生命，隔着世仇，大抵是再无可能了吧……
　　第二天，我给李菲菲发了个信息，她回了个谢谢。
　　然后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回了条过来：乔返，我放下了，祝你幸福。PS：感谢你的重诺。
　　或者被无信之人伤过之后就特别重视诺言吧。
　　我仔细想了一下，路守好像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连‘我喜欢你’、‘对不起’、‘谢谢你’都从未有过。
　　我哪里来的自信去相信他对我的感情。
　　可是，他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爱过我呢……
　　甄女士最近在培养接班人，身心俱疲的，难得周末休息一天在家。
　　我拉着甄女士来到画室，憋了两三天的话还是没忍住：“妈，你跟我说说我爸的那场车祸吧。”
　　她瞧着我半晌，不知从何开口。
　　“我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个地质学家，一家三口对不对？我看到了保险柜里的报纸了……”我轻轻的说。
　　我妈难得神情肃穆了起来，点了点头：“那是你爸一生梗在心里的巨刺，当年，那个孩子才16岁，是你爸亲自送往医院亲自参与抢救的，最后依然没救过来……然后他陪着那个孩子待了很久很久，用毛巾把他脸上的血迹一点儿一点儿的擦拭干净……”
　　我问：“您当时也在现场吗？”
　　她突然看着我，更难过了些：“我怎么不在现场，那天你满月，你也重伤，一起送到医院来的，可是你爸他，必须得去抢救那个孩子呀……那是他的罪孽……”甄女士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的往外涌：“我守着你……如果他当时能来救你，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
　　那场事故的惨烈可见一斑，以至于直到现在甄女士想起来依旧泪流满面。我愣愣的瞧着甄女士的悲伤，不知所措，很多结果你知道是一回事儿，求证又是另一回事儿。
　　一个几岁的孩子，父母双亡后另一个家也被端了……
　　所以，路守他恨我爸，迁怒于我又有何不可呢。
　　“你爸这些年来你以为是在工作么，他是在赎罪！那些孩子们的手术他一概来者不拒，总想多救些人再多救些人，可是依旧内心难安……”甄女士缓缓说着，看着我：“乔返，他才是活得最难的那个人……”
　　“妈，这件事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再提。”我轻声保证。
　　我妈叹了口气：“唉，其实旁人提与不提于他有何区别，他自己一直搁心里藏着呢，放不下……前些年，晚上睡觉都不踏实……这几年，你看，他老了多少……”
　　“妈妈。”我抱着我妈，轻轻的安抚着她。
　　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半阴不晴的，好像最近一直都这样，凉爽宜人，我却老觉得冷热交加……
　　晚上乔主任回来了，今天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在书房里倒腾着他的那些专业书籍，眼镜架在鼻梁上。我端着杯茶站在书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他低着头，从眼镜的缝隙里瞧着我，一边招手一边笑道：“乔返！快进来！”
　　我将茶杯搁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上，说：“爸爸，我帮你一起整理吧。”
　　他又微低着头，眼睛从镜框和眉毛间露出来，颇有些滑稽。
　　好似他们那个年纪的人都是这样，戴眼镜是挂在鼻梁中下方的，看字儿的时候往上扒拉一下；瞧人的时候，略一低头，手都不用动，镜框就顺势滑下去了……
　　眉毛上抬着，抬头纹特别明显，瞳仁往上走，眼眸底下留了一片空白，像电影里反派角色的眼神，又总有几分幽默感。
　　我站在那儿没动，他走到桌边放下眼镜，端起那杯茶，饮了一口，眉眼抬起来看着我：“说说吧，又犯了什么错了？”
　　小时候，但凡犯了大错就总得到书房里来找他主动承认错误。这是甄女士规定的，小错搁她那一层就解决了，不上报；大错必须得自己主动向最高级领导打报告，任由领导处罚……
　　我爸的处罚方式特别简单，背论语，抄孔孟……
　　这么些十几二十年，犯的错不少，领的罚也不少。可是，我的字依旧乱七八糟，孔孟也依然没记着什么。到底辜负了乔主任的一番苦心来。
　　“爸，是不是每个人一生都会犯错？”
　　“嗯。不犯错何为人生呐……”
　　“那……您也犯过错吗？”
　　我爸沉默了，眸子里开始有悲伤漫了上来，我突然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正准备转移话题，他却开口了：“爸爸年轻的时候犯过很大很大的错误，乔返，你记得，有些错，我们可以犯；有些错，是坚决不能犯的。犯了，你一辈子也弥补不了的……”
　　他连声音都透出苍老来了……
　　“爸爸，如果爱错了人呢。”
　　“那有何惧？人生就是要勇敢去爱，勇敢去犯错……爱错了就放下，但千万别再去恨错了，明白吗？”他把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了，手微微颤抖着，接着说：“乔返，你记得：这世间，除了生死，就都是小事儿……不要过于在意，不妨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消化。也切记，伤可以受，一定不要忘了去成长……”
　　“可是若是消化不了呢？爸，你有没有挫败感，或者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我爸的身体也有些抖。我觉得自己残忍的把他心间的伤口又给撂开了，我总想渡点热能给他，可是我的身子也没有多暖和……
　　“消化不了就多费点时间，总有消化的一天。”他沉重的说道：“挫败感？有啊，那些求生欲特别强的病人，那些年龄特别小的患者，我却救不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一人之力太渺小了……”
　　我摸了摸他的胳膊，小声说：“爸爸，人生在世是不是本该就得量力而行？切莫强求。还有，是不是无论什么样的过错，就总会有还清的时候……如果，实在还不清了就放下吧……世间自有轮回，不如下一世，我们再还，如何？您相信轮回吗？”
　　我爸的镇定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的，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系。那双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笑着说：“不愧被你姥姥教了这么些年，孔孟没理解透，佛学学得不错也行。”一脸的欣慰……
　　“以后再犯了什么错，爸爸不会再处罚你了，自己去消化和偿还吧。记着，不得钻牛角尖，不要像爸爸……”
　　接着他转身又对着满架子的书倒腾了，那些才是他最珍爱的宝贝似的。
　　我撅着嘴道：“爸，您爱书都比我多。”
　　“哈哈哈哈……”他终于笑了起来，我总算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只听他说：“爸爸教你一点：没有哪个男人会把爱挂嘴上的，真天天挂嘴上嚷嚷着爱你的人，赶紧远离……”
　　我换了个话题：“爸，您快退休了吧？”
　　他一边翻书一边不在意的说到：“我们这一行，只要手术台上还需要我，便没有退休这一说。”
　　“您很喜欢做手术吗？”
　　“喜欢？哈哈，更多的是一种责任，还有职业的信念感……”
　　“您救过很多人吗？”
　　“很多很多，但是没救活的也有很多……你刚刚说得很对，人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刻，但是也总会有很多让你自豪的瞬间……”
　　我突然想起了丁一一说过的一句话来：若没有痛苦，怎么能感受得到快感呢……
　　我爸的身高不高，此刻佝着头站在一排高大的书架旁，灯光从斑白的头顶泻了下去，视觉上显得他比平时更矮了些。
　　他那双救过无数人的手上，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干净净。
　　即使他有过滔天大错，可是，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煎熬和惩罚，默默的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在偿还。这样的他在我眼里，才是世界上最高大好看的人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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