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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一)
十二月甘九日。
这一年的风雪格外的大,挨家挨户关着窗,闭着大门,窝在一方小小的房间里,生着一团火,搓着手聊家常取暖。
巷子里。
乞丐们聚在一起。
“日日汉白玉灯芯不灭,夜夜燃以红烛照。”男子声音清亮,如这雪一般,却没淹没在风里。
“这人谁啊?大冷天的还往外跑呢。”
“吃饱了撑的,看起来还像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少爷。”
几个乞丐们商量了一下,打算抢了那人手中的伞。
那是一把很奇特的伞。伞骨漆黑,伞柄镂空,上面的图腾像是盘旋在一起的龙类。漆黑的伞布,鎏金的细线,雍容华贵,不似凡物。
打好了商量,几个乞丐就冲到了那人面前。还没等出手,那人手微微抬起,露出了伞下的一张脸。
“诸位兄弟,是来招魂的吗?”
乞丐们被他的话弄得一愣一愣的,“招魂?”
不等那男子说话,其中一人道:“还说什么说,抢啊!”
一只手握住了那伞柄,另一只手抓住伞骨,往外用力一扯...没扯动。
男子道:“你们是来抢劫的?”
“.....”
男子道:“钱财我没有,怕是不能让诸位吃个饱饭了。”
“谁要你的钱财!”一人道,目光放在他手中的伞上,“我看你这把伞挺不错的,应该可以当不少的银子。”
男子嘴角微弯,是柔软的笑,“这把伞,不可以。”
“谁管你,抢!抢了咱们快走!”
男子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那个放在伞骨上的另一只手上,他说:“放手。”
漆黑镂空的伞骨金光大盛,震开了伞骨上那只黑黝黝的手。
金光敛去。
男子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如果诸位不是来招魂的话,还且让开,在下身负要务,怕是不能耽误了。”
乞丐们有一部分被震得瞪大眼睛,另一部分已经瑟缩回巷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恐惧,看向这边。
男子继续向前走。
“日日...”
“道长!仙人!”
甘翦一哽,那口气梗在胸腔之间,险些让他原地去世。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一贯清冷,“请问是来招魂的吗?”
“是是是是!”那人语无伦次,深深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自己的激动,“我我我,我我我,道长!您说的招魂,是真的吗!”
这人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
甘翦道:“真的。”
“我,我想招我妹妹的魂!我...”他两只手在胸襟那扒拉着,待甘翦看清,有些哭笑不得,是一些碎银。
“我有钱...能,您能救救我妹妹吗!”
此人名为张显,本是一名书生,下有一个二八年岁的妹妹,却因遭受无耻之徒的玷污,而在家中上吊自杀。
甘翦道:“招魂需要一张黄纸,上面要写上魂者的姓名,生辰八字,所葬之地,三者缺一不可。”
“好好好,”张显吸了吸鼻子,鼻子冻的通红,“这价钱多少,不够的话我还可...”
“不用钱。”甘翦摆了摆手,“你只需替我做一件事就好。”
转眼,年末。
爆竹声响彻云霄,张显站在冥门入口,手中攥着那张黄纸,脚边是一截红烛。
甘翦收了伞,张显突然注意到这位道长手上的伞,伞布竟然没有被雨雪沾湿,落在上面的雪顺着伞而滑落,化成了水。
甘翦道:“东西拿齐了吗?”
“是,拿齐了。”张显道,“也按照了道长您的要求来,这红烛燃了十一天十夜,方才来到冥门时灭了光。”
甘翦点头。
张显将手中的黄纸递到了他手上,他看也不看,揉成一团,摊开手掌,掌心中燃起金光,在这昏黄处,有种别样的瑰丽。
他低声念出:“一纸一人,一烛一魂。”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张显的眼角有金光爆出。
他几乎以为自己眼瞎了,等到视野清晰,他才发现,是那原本空洞洞的冥门,竟然被一层金光所笼罩。
“汝为何人?”
“罪人甘翦,问鼎冥府!”
甘翦弯腰行了个礼。
冥门如洪钟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乃汝第一千整次招魂,与吾王契约已到期限,依契约所言,汝心悦之魂人,已重返人间。”
“拜谢。”
那金光慢慢收敛,直到冥门又恢复成了一如以往的空洞漆黑。
张显都还没回过神来。
甘翦道:“你妹妹应该已经在家中了,快回去吧。”
“啊?”张显反射性地回了一句,随后回神,道:“哦哦哦,好的好的,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待张显已不见身影,甘翦才呼出口气。
他手指冰凉,隔着衣襟贴着心口,却好像感受到了胸腔的炽热。
他低头笑了一下,弯腰,拿起那地上小小的一截红烛,红烛底,刻着二字——东君。
“难得见你这么开心。”声音从冥门里传来。
甘翦头也不回,“嗯,挺开心的。”
那人一袭黑衣,戴着高高的黑帽,臂弯间是一把漆黑的拂尘。
魑魅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还得等三年呢!”
“我知道。”甘翦回头,手里仍是攥着那截红烛,“三年后他就会回魂的。”
魑魅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竟然完成了任务,啧,想来人间还是不少人信鬼神啊,还真的相信你能招魂。”
“我本来不就可以吗?”
魑魅被他堵的不知说什么是好,想了一会儿,冷嘲热讽模式开启,“别忘了你和王的契约里,可还有一条呢。”
“我当然知道。”
魑魅嘿嘿一笑,“你可是我见过最傻的人啦。”
“是吗?”甘翦走远,“我觉得我不傻。”
三年后。
“老爷子,两串酥炸小黄鱼。”青年递过铜钱,一手接过油袋,边走边啃,毫无形象可言。
他走进旁边的一家客栈,点了碗阳春面,将腰间的佩剑搁置在桌面上。
此人正是甘翦。
“嘿,你听说了吗?这凌云山上那庙里头,突然冒出来了佛家子弟!”
“你说那清音寺啊?那里不就一个方丈吗?那老的牙齿都要没的老家伙了。”
“嘿,多出来个!是个年轻人!”
“年轻人?年轻人想不开出家?”
旁边一桌有人插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这年轻人姓什么吗?”
有人顺势问,“姓什么啊?”
“东方!”那人大声回答,“千年前那个修仙界的第一仙族,东方家族!”
众人哗然。
饶是千年后,流传最多的,仍是东方家的事迹。当然,东方家能问鼎修仙界自然是有丰厚的实力,但是这如今流传下来的,却是东方家的丑事。
甘翦垂下眸,没打算继续听。
“我听说已经有人上山了,估计就是去抓人去了。”
店里的伙计将面端上,客人却已经不见踪影,只在桌上留下了四枚铜钱。
凌云山。
“师父,这些蘑菇是能吃的吗?”
“可以。”穿着袈裟的老人回头扫了一眼,又撇过头去捡树枝了。
东方照无奈,“您还跟着下来做什么呀,我一个人也能完成这些事情。”
“在那!”
东方照回头。
那个年迈的老人的速度很快,挡在了他的面前,向来浑浊的双眼里闪现凌厉。
东方照一愣,“师父?”
“大师,你可知你身后护着的是谁?”
“自然知道。”不诀双手合十,“诸位,恩怨早在千年前就已了结,何必让这个孩子牵扯到其中去。”
“孩子?”张世易冷笑,“你说的是那个修炼禁术邪术的东方家的后裔?”
张世易盯着那少年澄澈的双眼,“多年后,谁知道他会不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少主,无须和这人多说,杀了那妖孽!”
东方照呆呆愣愣,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就是他们嘴里的妖孽吗?
一人抢先,长剑横指,直对不诀的胸膛。
不诀没什么武功,只懂得佛家慈悲,对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徒弟,即使这是东方家的人,也存了善意。面对带着果决杀意的长剑,不诀闭上了眼。
“没死呢,睁眼。”
不诀一愣,睁开了眼。
甘翦侧头,深深地看了东方照一眼。
东方照望进那双黑色的眼里,就好像....他等这人一眼等了好久,于是对视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一些道不明的委屈和释然。
“你是谁?”张世易警惕地盯着他。
甘翦叹了口气,“每次都是俗套的开场白,你是谁?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自我介绍。”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随即道:“没什么时间了,一起上吧,别耽误事儿。”
张世易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横的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给我上!”
甘翦摇头,“真是太粗俗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的甘翦,出手却比谁都快。他身形灵活,眨眼间就不见人影,修长的手指一点,就封住几人穴道。
他站在张世易的身后,低笑,“方才我有个问题,但是形势不太好让我问,现在可以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是谁告诉你,东方家修炼邪术禁术的?”
张世易冷笑,“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哪来的谁说的。”
“是吗?”甘翦摸摸下巴。
他踱步,又走到了另外一个人面前,“你效忠的是谁?”
“正义之士!”
甘翦:“...好,说的好。”
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皮肤白皙的过分,在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
甘翦将背后背着的伞拿下,撑开,眉眼含笑,“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别这么惦记着东方家的人了。”
他转身,对着呆呆的一老一少,笑,“走吧。”
清音寺。
“施主是...”
甘翦摆摆手,“路人,路人。”
不诀:“....”
甘翦的目光再次落在东方照身上,东方照也在看他,蓦然被抓包,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拿起旁边的扫帚开始随便扫扫地了。
还真是随便扫扫...灰都到他脸上了。
禅房里。
不诀道:“你知道他是东方家的人。”
“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甘翦垂下眼。
“带他走吧,”不诀叹息,“在这里我也护不住他,今天有一拨人想要他的性命,只要他还活着,那些人就不会罢休。”
“这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甘翦道。
他的指腹摩挲过粗粝的茶碗边缘,长睫垂下,遮住眼底的一点深邃,“我当然会带他走,他留在这里不安全。”
不诀:“你认识他?”
“...嗯。”
甘翦对上不诀大师深沉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下,“大师想必已经发现了吧。”
他笑眯眯地说完:“我不是活人。”
不诀没有说话。
“大师猜的不错,”甘翦起身,“我的确和东方家有些渊源...但是和阿照他无关。我会护着他的。”
不诀道:“那你怎么办?”
甘翦道:“每日午时,不能出现在阳光底下,不然会损伤我的元魂。”
他侧身,“时间紧迫,我今天就会带他走。”
清音寺外。
东方照红着眼跟在甘翦身后,一路上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偷偷打量。
“我叫甘翦,苦尽甘来的甘,秋水翦瞳的翦....”他恍然,“你识字吗?”
“嗯...认识的。”
甘翦放慢了脚步,两人比肩而行。
“你想知道什么吗?”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啊?”
甘翦心底发笑,我好不容易救了你,还杀你,是没事找事做吗?
但他到底不说这件事,只是道:“我觉得你是好人,为什么我要杀一个好人?”
东方照的眼睛又红了。
甘翦说:“这世间要杀你的人很多...阿照,你得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不诀大师因为保护不了你,所以我才带你走。”
“我知道。”东方照低着头闷声说。
甘翦走了几步,又问:“你有表字吗?”
“...没。”东方照抿了抿嘴,“我,没有父母,没人给我表字。”
甘翦顿了下,“东君。”
“啊?”
甘翦神色温柔,“我给你取字吧,东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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