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下岗回家种田

　　程家盖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砖瓦房，在后头看还不觉有什么，但走到他家前门再抬头仔细看，就算是锦音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一句“果真是村中富户”。

　　倒不是说程家的房子已经大到能与赵家的四进院大宅相提并论，而是在俞溪村一水儿小茅草屋的衬托下，他家的三合院简直太有气派了。

　　三幢屋子全用青砖砌成，呈凹字状分布，由矮墙接连。每个门上都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旁边挂着的是一串串玉米菜干。不想在别人家左顾右盼失了分寸，锦音没有细看别的，只是抬头瞄了一眼堂屋门上贴着的对联。

　　只见上面写道——
　　今日栽遍桃李树，他年都是栋梁材。

　　“……”

　　不用想也知道这副对联为何而贴，锦音嘴角抽了抽，突然有些同情棒槌程二哥。

　　方信鸿一看就是常客，去了别人家也没半点拘束，径直领着妻儿往堂屋走，边走还边嚷：“老程，我带着人来找你了。”瞧这中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样子，真不像个一步三摇晃的药罐子。

　　堂屋里头比锦音想的要敞亮些，屋后的木门开着，用几把钉耙锄头随意抵着。屋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字画，狂草小楷行书……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锦音震惊于程村正在收集书画上的来者不拒，再抬头一看牌匾。

　　嚯，写的竟然是“五圣显灵”！

　　她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方望子成龙之心切。

　　盼儿成才的程村正程大贵这会儿正一手拿着烟杆，另一手在桌上拨弄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突然听到别的声响，他吓得手一哆嗦，烟杆子都险些拿不稳。他却顾不上他的烟，二话不说先抬手一扫，将桌上的小玩意全部收进怀里，佯装无事发生地望向来人。

　　发现来的是方信鸿，程大贵长出一口气，将倒过来的烟杆子拿正：“哎哟，是方老弟啊！你可吓死我了。”他后头还小声嘀咕了几句，大概是哪个地方的方言，锦音没听明白，只凭他的语气猜测是表达劫后余生的意思。

　　方信鸿的眼睛直往程大贵的胸口瞟，不客气地在程大贵对下的位置坐下，“老程，你又在偷偷藏什么呢？怎么鬼鬼祟祟的。难不成……你又瞒着嫂子藏小金库？”

　　“我哪有藏什么？是你看错了吧？”程大贵心虚得很，生怕方信鸿这好事之徒揪着他的把柄不放，赶忙赶紧地把注意力挪到锦音和刘舜华身上，“弟妹身后的是你家二闺女吧？”

　　他本来只是想转移话题，可真看清锦音的模样后，他忍不住站起身来。

　　“哎哟喂，这女娃娃不得了，个头咋恁高呢？”

　　程大贵身材矮胖，手短脚短，看过去活像个圆滚滚的石墩子。前人有言：“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程大贵在从前就不算是瘦子，近些年里他的日子越过越好，烦心的事越来越少，身子也跟吹气一样胀了起来，从里到外都诠释了“胖”字的多种含义。

　　心广体胖的程村眯起小眼睛上下打量锦音，不时用烟杆在她头顶上比划了几下，啧啧惊叹：“在有钱人家里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秀秀在她这个年纪时得比她矮小半脑袋吧。这都是吃啥长的啊？我也想弄点给我家闺女小子尝尝。”

　　锦音：“……”

　　方信鸿忒嫌弃程大贵这没出息的样子，椅子还没坐烫呢，就又忙着起来把缠着他家二闺女问个不停的程胖子赶走：“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啊？再说了，我闺女明明就是随了我才能长这么高个，你羡慕不来。”

　　程大贵气鼓鼓：“还男女授受不亲呢？我一糟老头，比你闺女大了不知道多少轮，算下来都能做她爷爷了！我能对她干啥啊？你就故意埋汰我。”

　　“对，就埋汰你了。我们老方家上到我下到心妍，个个都是大高个。咱们家的个子是家传的，你吃啥都不顶用。”

　　程大贵不服气，重重一呸：“那我家修平个头也不矮，就比你家远子差了那么丁丁丁……丁点，这咋算呢？”

　　方信鸿凉凉道：“所以修平是你最有出息的孩子啊。你琢磨琢磨，他个头高，脑子好使，长得英俊，性格也好。这些加起来……可不都跟嫂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看来修平能这么优秀，都是随了咱们嫂子啊，您说对吗嫂子？”

　　程大贵正想发脾气，听到这话立马怂得熄火了，马上附和：“对对，好的都是随了我媳妇。”

　　他正想跟妻子邀功呢，张望一番，发觉屋里怎么还是只有他自己和方家三人呢？程大贵一愣，知道自己又被方信鸿耍了，又气又笑：“方老弟，你怎么成天都欺负我呢？”

　　锦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加起来都要过百岁的老男人耍宝，不大明白大人为何总那么幼稚。

　　刘舜华看不下去，拉了一把方信鸿，又对程大贵赔笑道：“他就是仗着您脾气好，程村正您下回可别给他面子了，得好好教训他才是。”

　　“弟妹，你说哪的话啊！我俩闹着玩呢，没什么好教训不教训的。我平日里无聊，就指望方老弟来跟我一块打打闹闹，咱们这样斗斗嘴，人都要年轻好几岁呢。”程大贵挺着肚子又坐回去了，他摸了摸这几年才养起来的小胡子，左右瞧了瞧，总觉得缺了什么。忽然，他猛的一拍脑袋：“瞧我这破记性，我怎么又忘了！你们都先坐啊，别客气。”

　　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去别人家串门时有椅子就能坐下，程大贵也是去了别村的乡绅老爷家里才学回来的这一套，运用起来还有些生疏。

　　把方家三人安顿好，他又扯开嗓子大喊：“老大媳妇，老大媳妇，快来给客人上茶嘞！”

　　他们上回过来时可还没这待遇啊。刘舜华不清楚程大贵究竟是什么时候学来的新待客之道，可一想到他家大媳妇的肚子，她赶忙拒绝他的好意，“不用麻烦了，招娣还怀着身子呢。我们两家都那么熟了，一切从简就是。”

　　“这哪能行呢？你们是贵客，礼貌是不能……不行没有的。”程大贵不依，执意要让大儿媳过来上茶。这是关乎他家门面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自他的二子修平在去年的院试中又中了案首，得了个小三元的名头后，他老程家的门槛可都要被人踏破了。儿子那么给亲爹挣面子，亲爹当然也不能拖后腿啊。程大贵连着琢磨了好几个晚上，自掏小金库把屋子重新收拾了一回，又去学了一堆规矩。听说有身份的人都是以茶待客之后，他就给大儿媳分配了个新任务：有贵客来时就由她给客人上茶。

　　程家大儿媳王招娣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挺了个大肚子进来，手里还像模像样地用托盘托着茶杯与茶壶，手腕灵巧一转，托盘上的东西就统统转移到桌上了。拿起茶壶把四个茶杯都斟得满满的，王招娣依次把茶杯放到几人面前，绞着手指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最后在公公的挤眼暗示下福身：“各位喝茶，我先退下了。”

　　她是不善言辞的性子，干巴巴的说完后又赶紧挺着肚子出去了。

　　托亲爹娘的面子，锦音也得了程村正一杯茶。

　　她是见惯好东西的，低头一看茶汤就知道程村正用来待客的茶实在不怎么样。这茶叶汤色灰暗浑浊，放鼻下一闻就嗅出一股淡淡的焦味，再细观茶叶开汤后的品状，短碎又粗松，毫无雅姿可言。

　　在她看来，拿这种货色的茶叶待客着实尴尬。来的客人不懂茶，那倒还好；可要是碰上个稍微懂行的，只会觉得主人家不上台面，还不如不上茶呢。

　　程大贵这半桶水不觉有什么问题，还挺满意自己的表现。他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茶，摇头晃脑地陶醉一番后说：“成了，来谈正事吧，你们今儿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方信鸿正色道：“你也知道吧，十三年前我家二闺女和城里赵家的三姑娘被人掉了包，直到前些日子才真相大白。赵家把心语接走了，我们就想，我们家的女儿也该回家啊。”

　　这是他们夫妻商量了一晚上后想出来的说辞。若直白地告诉村里人锦音是自己回来的，村里人肯定会瞧不起她，但把责任往他们身上揽就不一样了。

　　锦音捏着茶杯的手一抖，不可思议地与刘舜华对视。后者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其实这事程大贵已经隐约知道了，刚才不过是循例一问。可真听到他们说要把养在赵家的亲女儿接回来，他还是大吃了一惊：“你们的意思是小妹以后就要在俞溪村过日子啦？嫁人前都要留在这里不走啦？你们……”

　　你们干嘛犯傻接一尊大佛回来供着啊？是嫌日子过得还不够清苦吗？
　　这话程大贵没敢说出来，他怕他说了之后方信鸿会直接冲上来给他一肘子。

　　方信鸿若无其事地点头确认：“对啊，不然你要我把女儿放别人家里养？这不是白占人便宜嘛，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你不占人便宜？真是最大的笑话啦。”程大贵小声嘀咕，又说：“你们都商量好啦？不改啦？我们这儿不比大老爷家，穷得很啊。”

　　他不是在关心锦音，而是在提醒方信鸿夫妇：你们养女儿之前也要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养得起人家。

　　“难不成你还想要我把女儿还回去，巴巴地请城里的老爷帮我照料？你拿我方信鸿当什么人了？”方信鸿装作没听懂程大贵的言下之意，凶巴巴的说。

　　老方家的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固执。程大贵没法子，只得说：“唉，你们高兴就成。这就是走一个又来一个的事，你们两家又已经说好了。行吧，我就做主应了这事，回头给你报到里正那儿去。”

　　方信鸿顿时眉开眼笑：“谢啦老程，事成之后我来找你下棋。”

　　程大贵没好气：“去去去，你个势利眼儿。”

　　方信鸿一家走后，在后院偷听了许久的村正夫人王秀娟总算出来了。她也对方家的事好奇得很，但平日里要端着村正夫人跟小三元他娘的架子，不好再如往常那般凑到妇人堆里打听。

　　此时逮到机会了，她立马问自家男人：“老程，你说老方家办的都是什么事啊？怎么会想到把亲闺女要回来呢？要我说，那又不是他们养大的，到底不亲，更别提还是不值钱的女娃娃。他家什么境地你不知道，你怎么眼睁睁看他们踩火坑呢？”

　　说着说着，她还埋怨上了。

　　程大贵吸了口烟，吞云吐雾：“你管人家的家事干嘛？没听见我刚才也劝了，可他就是不听啊！他们才刚团聚，我总不能硬生生拆散人家吧？”

　　王秀娟说：“也对，说到底还是他们倒霉。白给别人养女儿也罢了，到最后一点好处没捞着，还要请个娇贵惯了的大小姐回家伺候……诶，你说会不会是城里老爷不乐意养方家闺女了，把人打发回来的？”

　　“你瞎想啥，又不干你事。”

　　“是了，不然他们抽的哪根筋，主动给自己找罪受？”王秀娟没管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替方家打抱不平起来，“那个赵钱孙李老爷怎么那么不厚道呢？怪不得说女儿都是赔钱货，生儿子才顶用。”

　　程大贵不爱听这话：“你几个意思？咱俩秀儿和妮儿在你眼里就都是赔钱货了？”

　　“嗐，那怎么一样！咱们家俩闺女都顶能干，尤其是秀儿，干起活来不输男人，一般女娃和她没法比。”本来是在说方家的破事，王秀娟跟丈夫扯着扯着，居然又夸起了自家女儿。
　　“别人家的闺女，赔钱不赔钱都不干你的事。你别说了，我过明儿就上里正那把这事报了，以后那女娃就是咱们俞溪村的人，你少在人家面前说风凉话。”

　　王秀娟说是。她虽是个泼性子，但在大事上还是乐意听程大贵的。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程修平有些事想与他爹商量，一进堂屋就瞧见他爹他娘聊得起劲，不由得好奇。

　　新的说话对象来了，王秀娟二话不说丢下程大贵，噼里啪啦地跟二儿子把刚刚听来的话重复了一次。被妻儿忽略的程大贵哼了一声，继续抽他的旱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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