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天成神了吗

　　那晚钟谣又做梦了，在被深渊拉扯住时，她却没有挣扎，任凭思绪被梦境牵引，越陷越深——她想起一些事，一些本该刻骨铭心的仇恨。

　　那是一处昏暗的地宫，偌大的空间却只有寥寥几颗夜明珠默默发着光。从襁褓里开始，钟谣便陪着娘亲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世界里就只有阴森的地宫，冰冷的池水，和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的娘亲。年幼的钟谣每天所期待的，就是那扇每隔一段时间才会打开的门，和门后温暖耀眼的光。

　　在那光芒的笼罩中，钟谣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梦里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薄雾，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她父皇。

　　小孩子单纯的就像一张白纸，所见所想都是有限的。那时钟谣便天真地以为，世界就该是这样，而她和娘亲也会一辈子住在地宫里。

　　但那一天，门被一股大力撞开，有一群身穿黑白混色衣袍的人冲进来，将刀剑指向她和娘亲。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是娘亲将她推下冰冷的池水？是无情刀剑砍在娘亲身上？还是满目鲜红的血水？

　　梦境总是奇幻的，在冰寒池水的包裹下，一切似乎都静止下来。直到有一声呐喊，穿过层层水波，如一声惊雷，炸响在钟谣耳边——活下去！

　　然后世间纷扰，一瞬间全都涌入脑海之中，将她惊醒。

　　先生就站在她床边，像是早知道她要做噩梦似的，将小小一只的钟谣拥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不怕，我在呢。”于是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惧纷纷退去，有一些被藏起来的记忆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一晚钟谣扑在先生怀里，哽咽着声音说道：“先生，我想起来了，是他们，是神庙的人杀了我娘……”

　　那也许是钟谣这辈子哭得最惨的一次，幸而有先生陪着。
　　良久，似乎有一声叹息从头顶上方传来。但钟谣已经听不见了，她沉浸在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中，哭地几欲昏厥。

　　先生脑海里闪过白天与钟鸣的谈话。他两鬓霜白，少了许多年轻时的锐气，看来当年小阮的死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你要与他们和解？”先生一贯的温和态度不见了，他的语气像掺了冰碴子，目光深邃，也不知里面酝酿了怎样的风暴。

　　钟鸣背对着他，是那样沧桑，“我们当年都想得太简单了。神庙立足大垣千年不败，其真正底牌绝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我与他们斗得越久，越能感觉到这泥潭之下，还隐藏着一股我们无法想象的力量。”

　　说到这，他语气里又添几分落寞，“小阮死了，我也早已伤痕累累。现在只盼能拖着这残躯，看顾谣儿好好长大。”

　　“呵！很可笑吧？”钟鸣抬头看向茫茫天穹，自嘲道。

　　先生没再说话，他看起来又恢复到平日里平静温和模样，只在那一双眼中，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消散的深沉。

　　钟谣哭累了，才终于沉沉睡去。先生就坐在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在她身上，陪着她一直到天亮。

　　仿佛一夜过去，小孩就长大了。当太阳高高升起时，钟谣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哭喊，也没有吵闹，只是将那些仇恨统统藏在心底。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先生的教诲下，她深知神庙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她似乎还是深宫里那个活泼任性的小公主，只是谁又知道，压抑在她心底的是怎样一种疯狂，只待有朝一日破土，便一发不可收拾。
　　*
　　在先生的庇护下，钟谣在皇宫里的生活充实又快乐，少年慕爱，便是在这样长久的陪伴下不经意间生根发芽，等钟谣意识到时，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去年七夕夜，借着满天星斗，和一点女儿家喝的果酒，钟谣旁敲侧击问先生可有想过成家，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钟谣心道一句“果然”，却还是不免失落。她不禁贪杯多喝了几口果酒，心底某些情愫便藏不住了。

　　“先生这样苏的人设，私下不知要让多少女孩子心动。”少女清凌凌的眼眸直直望过去，满满都是一个人的身影，她脸颊染上一抹红晕，是醉酒，也是深藏心底的羞涩，“就连我也不例外呢！”

　　月色变得朦胧，有点点星光映照在钟谣的眼睛里，悄然间闯入先生心扉。他看着面前这个不觉间已经长大的少女，心中不期然划过一抹苦涩。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也会有心动，但感情之事从来都不能任性。

　　于是先生什么也没说，还是那副淡然模样，等钟谣彻底醉得不省人事，才叫来宫女将人送回去。
　　第二天，先生便有意无意地开始疏远钟谣。

　　宿醉的感觉很不好，喝醉酒讲醉话的后果也太美妙，钟谣却觉得自己一颗心像长了翅膀，轻松快活得很。

　　少年天性如此，总是不知愁滋味。虽然表白的结果不尽人意，但钟谣一点也不在乎，她喜欢先生，便觉得自己总是要和先生在一起的。所以哪怕被拒绝的彻底，她也不要畏畏缩缩，什么都不做。

　　钟谣看得开，但总归还是会有烦恼的——最近先生一直借口研究什么东西，闭门不出，钟谣几次吃了闭门羹后，心情别提多郁闷。但感情一事就是这样，你越强求便越求不得，往往只在不经意间悄然生长。

　　这年正月，御驾亲征西北阴胡的皇帝终于凯旋。

　　鲜花盛宴，到处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钟谣却坐在先生门前，怀里搂着大黑狗一下一下顺着毛——十年过去，大黑狗早不复当年神勇，苍老了许多，也懒了许多。

　　她脸上不见笑容，反而透着股担忧。先前，有一个老太监过来叫走了先生，说是要去觐见皇帝，那个当年过后就再没见过的父亲。

　　先生倒是很快就回来了，但他一回来就将自己关进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先生可还没吃晚饭呢。

　　“公主，你进来吧。”先生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平时不大一样，叫钟谣不免更加担心。她猛地站起来，将大黑狗丢在一边匆匆进门，便被房间里透着阴冷的气息冻得一哆嗦。

　　“皇上要送你去阴胡和亲。”先生端坐在桌后，脸上看不出喜怒，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平静，但周身那股萦绕不散的低气压正明晃晃昭示他的怒意，“我拒绝了。所以你收拾下，我们今天就离开皇宫。”

　　“和亲？”钟谣有点懵，有赖先生让她看的那些书，她自然知道和亲是什么意思，但却从没想过这种事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先生的语气仔细听能感觉到无奈，“皇上他到底也是身不由己，既如此，我们躲远些便是。”

　　钟谣想问为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也许刚刚，她心底还存有一丝对亲生父亲的幻想，此刻却是一点不剩了。兴许是骨子里的倔强在作怪，钟谣虽然一言不发，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先生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的身影，眼睛里闪过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锋芒。

　　许久，久到钟谣的嗓音都有些沙哑，她才缓缓道：“先生，我记得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子当皇帝的故事！”这些年里，她当然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大胆的想法，但此时此刻此地，却是她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说出来。

　　“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先生不必劝我。就像你曾说过的那样，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是不一样的。而我一直坚信着，那个与众不同的，一定是我！”她抬头直视先生，是那样自信，又那样耀眼，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光都聚拢在身上。

　　“先生，我要成为大垣朝第一个女皇帝，你愿不愿意助我？”她的眼神充满坚定，燃起熊熊烈焰，灼烧在先生心中。
　　只是，这明明是他一直引导着想要看到的场景，却为何总有一种要失去控制的感觉？
　　*
　　这些年，皇帝因常年出征，落下不少病根。这一次回来后，便已是强弩之末。病来如山倒，多年沉疴一朝爆发，昨日还在朝天堂上指点江山的皇帝，转眼便只能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

　　朝臣们都让他尽快立下遗嘱，他又何尝不想。但他那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待他大限之后，怕是只能让神庙压在皇室之上，再无翻身机会。
　　虽然一早便有预料，但多年心血真就这样付诸东流，他又怎能甘心？

　　还有谣儿，若是被神庙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钟鸣无奈之下才想出和亲一途，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个火坑。也许让程玟带着她远远避开这是非之地，才是最好的结果。

　　吱——有人推门而入。
　　皇宫之中，也只有先生一人，能不经通报，直接进入皇帝的寝宫。

　　“你是来告别的吗？”钟鸣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连声音都透着浓浓暮气。

　　先生站在床幔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你有没有想过还有第三条路。”这是他在十年前钟谣做噩梦的那个晚上，就悄然酝酿在心中的想法。

　　“这么多年过去，你看起来却是一点没变啊。”钟鸣没有回答先生的问题，他侧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一如当年，岁月在他身上真的没有留下哪怕一丁点痕迹，“朕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看在朕就要死了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朕，神庙背后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先生沉吟许久，久到钟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道：“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神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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