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天成神了吗

　　长久的沉默过后，能听见一个老人充满苦涩的叹息。
　　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在跟怎样一个存在作对。现在想来这答案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只是他以往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罢了。

　　“你说的第三条路是什么？”在他苍老衰败的面容上，早已找不到当年的意气风发，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穿过无数岁月，冰冷锐利的眼睛，依稀能窥见一代帝王传奇。

　　“是钟谣。”先生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闪过一抹温情，转瞬即逝。他清楚钟鸣恐怕不会同意，但那丫头已经心有觉悟，往后种种又岂能平淡。

　　意外的是，钟鸣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平静，“比起她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谣儿虽是女儿家，确实更适合继承大统。但你是知道的，朕不可能将谣儿置于如此危险的位置。”

　　“她想跟你聊聊。”在先生看来，钟鸣这样的态度已经比预想中好很多。作为外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剩下的就交给他们父女俩吧。

　　也不等钟鸣反应，程玟径自离开，唤钟谣进门。

　　一眨眼，当初那个只有六岁的小豆丁已经出落得这般漂亮。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纱质长裙，浅浅的蓝融进一片纯白之中，如月宫仙子，清冷似霜雪。
　　却让钟鸣的思绪一瞬间回到多年前那个星光黯淡的夜晚。

　　那时他正被神庙追杀，不慎跌落汹涌翻腾的河水中，是小阮救了他。时隔多年，钟鸣还记得，那一条浅蓝的鱼尾，在半空划过一道绚丽的弧度，美过这世间万物！

　　“你长大了。”钟鸣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满怀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儿。十年来，他心中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压抑住这份情感，如今却是女儿先来看他了。

　　“父皇……”钟谣的声音听起来很干涩，在此之前，她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有两个——一个是小时候那模糊的身影，一个是多年前那个惹自己生气的中年人，但都不是现在这幅沧桑模样。
　　她对父亲确实没什么感情，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却让她突然有些感伤。

　　终于又听见这一声父皇，钟鸣却倏忽迷茫起来。他想到这些年缺失的父女情，一时间竟想不通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还是跟程玟一起早早离开得好。”

　　“我不离开，我要做大垣的女皇。”这一点伤感并不能阻止钟谣的决心，她直视钟鸣的眼睛，声音铿锵有力，“你没做完的事，我会接着去做。终有一天，我要让神庙消失在这个世上！”

　　钟鸣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他紧紧盯着钟谣，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你怎么知道神庙？是程玟告诉你的？”

　　“先生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十年前我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就想起来了。”钟谣看起来很平静，但钟鸣却将她眼底的仇恨和疯狂看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就泄了气，喃喃道：“程玟说得对，我不应该见你的。”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钟鸣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她踏入这场无解的漩涡中，他态度坚决地扭过头去不再看钟谣，“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若不跟程玟离开，就休怪我不讲情面，送你去和亲。”

　　“那我也告诉你，这个女皇，我做定了！”气氛一时降到冰点，父女俩都是倔犟的性子，谁也不让谁。也许是觉得再没什么好谈的，钟谣转身便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钟鸣厉声呵斥，“你究竟知不知道神庙意味着什么？你娘已经死了，我不想你也被他们害死！”

　　钟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隐在衣袖下的双拳却攥得紧紧的，她突然嗤笑一声，带着满腔仇恨一字一句道：“原来你还记得娘亲是怎么死的？”

　　“先生说你那时身不由己，所以我不怪你。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好，可这十年来，你有管过我的死活吗？”钟谣转过身，一双清澈的眼睛布满血丝和泪痕，是，很多事她都不明白，但没人告诉她，她又怎么会明白？

　　钟鸣几次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十年太长了，足以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巨大的鸿沟。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的。”发泄过后，钟谣就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了，她果然还有的修炼，若是先生，绝不会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

　　想到这，她深深呼吸一大口空气，将心中翻涌不定的情绪平复下来，才接着道：“虽然很多事我还不明白，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无知。千年来，大垣百姓一直信仰供奉一位神明，神庙便借此深深根植在这片土地上。我若想摧毁神庙，就必须先打倒百姓心中的神。”

　　“谣儿，你要知道，走上这条路的话，你要面对的可是真正的神明。”钟鸣看着面前的小女儿，她那不服输的眼神真是像极了小阮，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去支持钟谣的决定，“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讲一个故事……”

　　那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当时大垣皇室衰弱，神庙大祭司的势力空前强大，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干扰皇位继承。钟鸣作为太子，因与神庙不合，竟惨遭追杀，幸而被阮娇所救，才得以活下来。

　　“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你娘亲其实是一名鲛人，有一条漂亮的浅蓝色鱼尾。可惜你似乎没有继承小阮的血统……”

　　听着钟鸣的讲述，恍惚间，钟谣眼前浮现一条出水的鱼尾，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将冰凉的水珠甩在她脸上。

　　“娘亲……”钟谣不由呢喃出神。

　　“说起来，我能与神庙抗衡，还多亏你娘耗费法力找来了程玟。”钟鸣说到这，眼里已是无尽的怀念和感慨，“他可真是位不世出的奇人，总能在危机关头筹划出意想不到的计策，将败局逆转。”

　　那段时间当真是意气风发，刚刚继承大统的钟鸣几次将神庙阴谋挫败，此消彼长之下，皇室终于积蓄起力量，与神庙达成两相制衡的局面。

　　但好景不长，阮娇的鲛人身份不慎暴露，被大祭司诬蔑成妖祸，应祭天以赎其罪。
　　从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大祭司的号召下，百姓纷纷响应，一时间，令钟鸣陷入两难之境。

　　神庙虽示弱，但到底底蕴深厚，借由这件事，又隐隐有压过皇室的苗头。钟鸣若不狠下心将阮娇祭天，多年心血或将毁于一旦。
　　但他终究深爱阮娇，任凭朝臣怎样劝阻，也依然一意孤行。

　　然而钟鸣还是低估了神庙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他力排众议也只是将阮娇囚入地宫免于一死。
　　因为这件事，钟鸣在大祭司面前处处掣肘，甚至被迫立下军令状——终其一生，荡平大垣周边敌寇。

　　那一年，钟谣将将四岁。在大祭司步步紧逼之下，钟鸣不得不拖着病体出兵征讨南蛮，事态紧急，在阮娇的强烈要求下，程玟也跟了去。

　　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大祭司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军走后，神庙杀手趁机冲入地宫杀死了阮娇。

　　等程玟察觉不对匆匆赶到时，阮娇已身受重伤，回天乏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为的只是将钟谣托付出去，“我用鲛珠将谣儿送走了，请你一定要找到她，照顾她平安长大……”

　　钟谣模糊的记忆在钟鸣的讲述下一点点清晰起来，许多之前想不起来的细节也渐渐明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疑问。
　　——从被娘亲送走，到出现在冷宫的角落里，钟谣缺失了整整两年的记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们的敌人仅仅是神庙和大祭司。曾经我也想过，有生之年一定要将神庙铲除。但与他们斗得越久，我便越感力不从心。”

　　相传大垣建国之初，依靠了一位名叫“慎”的神明的帮助。所以大垣国建立神庙，塑造神像，世世代代供奉这位神明。

　　“我原也不信鬼神之说，但神庙里确实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程玟告诉我，那便是神明的力量。”

　　至此，钟鸣的故事已经说到尾声，他的目光从茫茫过去中聚焦在钟谣身上，带着多年征战积累下的杀伐之气，他的声音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击在钟谣心头，“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告诫你什么，谣儿，我只是想要你明白，选择这条路，你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面对这位垂暮的老人，钟谣第一次用上敬语，“父皇，接下来请您好好看着，我一定会给娘亲报仇雪恨！”

　　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似乎也感染到钟鸣，让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也许，他们当年没能完成的事，谣儿当真能做到。

　　钟谣走后，寝宫又变得安静，钟鸣无力地躺回床上，心却点燃了一点希望。他转头看向床边，那里正站着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看着程玟那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年轻面容，钟鸣突然就笑了，笑声中是难得的随意和轻松，“这孩子还有的磨呢，往后之事，就要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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