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化西南风

　　·伍·欢情薄

　　年节的热闹逐渐消散下去，初一那天沈其琛带着锦瑟回了次家，沈致远和兰姨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强硬，反而十分谦和，百般礼待，这让沈其琛坚信，只要长此以往，家里一定会接受锦瑟。

　　可眼下大战在即，出兵的指示已经下了两三遍，他不是畏惧，只是有点放心不下把她一人留在奉天。

　　近几日他不间歇的把锦瑟往军营里带，拼命地塞给她枪啊刀啊之类的东西，一边叹着气跟她说：“我是千百个不愿意让你碰这些东西的，可现在兵荒马乱，我又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得学会保护自己。”

　　锦瑟使劲点点头：“我会好好的，直到你回来。”她拿出他给自己的手-枪，一边卸下来弹夹：“其实不需要留给我这么多子弹，我不想为了活命而去杀人，却也不能容别人伤害自己，所以，留给我一颗就足够了。”

　　不知为何，沈其琛听了她的话，心里十分的苦涩难受。

　　将她送回去，沈其琛专心的部署军队，他知道这场大战在所难免，但只要他活着，他相信他们能迎来太平盛世，因为他承诺过，要给她安定和幸福。

　　若有所思的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进门找她，第二天就要南下，沈其琛只希望能和她多相处一刻。可屋子内外却不见她的踪迹，去问了门口的守卫才知道她出门了，一路往北。

　　他驾着车漫无边际的行驶着，逐渐的，他心里产生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他怀揣一刻忐忑的心到达北郊别苑的时候，锦瑟的身影让他心猛地一沉。

　　二人站在门口，她提着行李箱，罗奕然先是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两个人在交谈，随即，锦瑟抬眼便看到了沈其琛的身影。

　　她扔下箱子向他追过来，没走两步，她踉跄地扯住愤怒的沈其琛，却换回他狠心的甩开手臂作为回应。

　　他怒不可遏：“你就这么心急吗？我还没走呢，你就着急给自己找下家？”

　　“不是的，你听我说……”锦瑟仓皇地去拉他的手臂。

　　他再一次甩开：“你还要说什么？你拖着箱子在他家的门口，样子那么亲密，你难道还想说这是误会？”

　　“从前，任别人说什么我都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可这次……事实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你要我拿什么自欺欺人的劝自己？”

　　“锦瑟，不，锦姑娘，您果然名不虚传！为了能过得好，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沈其琛阴着脸，拼命压制住怒火。

　　在情急之下说的话总是最伤人，可更伤人的，是在情急之下，人们往往更能说出深埋已久的真心话。

　　锦瑟咬着唇，刚想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可刹那间，电光石火，一颗子弹飞速的划破尴尬，打在身后的树丛里，惊起一群飞雀。

　　尾随他身后一同而来的车子里跳出一个蒙面人，毫不留余地的招招致命，看样子对沈其琛是下了死手的。

　　几番开枪无果，没办法，只好甩过来颗手榴弹，随后飞速的钻回车里，驾着车逃之夭夭。

　　根本来不及思考，锦瑟在看到手榴弹的那一刹，连惊呼都没发出来，只是下意识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一把将怔着的沈其琛推进灌木中，后来……在那巨大的爆炸声中，天地一片混沌。

　　沈其琛弥留着一丝意识时，感到自己被什么人抬走了，他张了张嘴，想问她，可转瞬想想，在北郊别苑门口，她自有罗奕然护着周全，哪里还需要自己？

　　他啊，还是少在这自作多情了吧。

　　·陆·两相忘

　　数十年如眨眼般，回过神来又是个隆冬。

　　花开花落潮涨潮熄，已经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当沈其琛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时，翩翩才俊已长成从容稳健的成熟男人。

　　新中国解放，他军功无数，可这位名将人到中年，却仍未成家立业，有人说他暗中早有家室，也有人说，沈将军戎马疆场，不喜女色。

　　甚至连他自己都将这些红尘琐事淡忘，直到……他又一次遇见了罗奕然。

　　“好久不见。”

　　“劳您挂念。”

　　两句问候，释怀了两个执拗了小半辈子的人。

　　不得不说，沈其琛还是在乎着的，尤其是看到他的那一刻。

　　可这份在乎，最终还是在执拗里化成云雾。

　　沈其琛拼命压制内心的汹涌，可最后还是没有抑制住，只好假装不经意的问：“锦瑟……她没和你一起出来吗？”

　　他也诧异的抬起头：“你说什么？锦瑟？她当年不是跟你走了吗？”

　　沈其琛一时噤声……

　　告别罗奕然，他将手插在口袋里，走遍大街小巷，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尤其是回想起罗奕然的那句：“当年她说，如果你要离开奉天，她就跟着你，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他带兵南下的前一天，也就是他和锦瑟在别苑门口争吵的那天，有人对他行刺，试图在出兵前将他杀死在奉天，是锦瑟救了他一命，虽然有些轻伤，但并不危及性命。

　　她远比他伤的重得多，听罗奕然说，在他走后不久，因为上级调动，罗奕然也离开奉天，前往总指挥地常驻，近年才回来，所以他当时一直以为锦瑟是跟沈其琛走了。

　　原来这些年，沈其琛没有打扰，他以为她过的很好，没想到却只因一个阴差阳错，便擦肩而过了这么多年。

　　寒风拂面，他将手伸入口袋，抬眼望去。

　　奉天的街边有少女摆摊给人画像，她梳着清丽的麻花辫，巧笑盼兮。画夹上贴着几张素描样画，忽然，他看得汗毛一竖，大步走过去，拾起其中一张。

　　“哎？先生？”

　　“先生你要画像吗？”

　　他指着画中人：“这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小姑娘一笑：“这是原来和我住在一起的姐姐，怎么样？很漂亮吧？”

　　“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呢？”沈其琛摇着她的肩膀。

　　她略有些受惊，但还是回答道：“她叫锦瑟。”

　　话音还未落，女孩便垂下愈渐黯淡的眼眸：“只可惜，锦瑟姐姐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在了……”

　　沈其琛向后踉跄几步，手中的画飘摇落地，那上面是个绾着头发的女子，她穿着格子裙，面容精细，同样的凉薄，同样的入骨情韵，一如两人初相见那般。

　　她侧坐在窗边，与他记忆中不同的是，画中女子双目无神，脸上也并没有笑容。

　　他跟着画画的姑娘来到她家，一路上听着她的喋喋不休。

　　原来锦瑟在炸伤后，被路过的小姑娘妈妈所救，她一连昏迷了几日，本以为救不过来了，可最终却靠着股意志力艰难的醒来。

　　但醒来后才发现，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她说她叫锦瑟，她要好好活着，因为她要等一个人回来，那个人曾说过，他回来后就会娶她，然后他们再也不要分开。

　　自此后，她每天都穿着自己最漂亮的洋装裙，化妆打扮，站在街边，一等就是一天，雷打不动了七年。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有时总会画歪口红，或者系错衣服纽扣，时常惹人侧目。

　　可她却很坚定的说：“我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那样，有一天他回来了，才能在人群中第一眼认出我。”

　　就像当年，他骑着高头大马，她安静立于人群中，他在纷扰的人群中第一眼望见她时的模样……

　　再后来，东北被侵占，每日都少不了烧杀抢夺，她怕与残暴的敌国士兵发生冲撞，更怕错过他，所以就只好缩减掉了半天时间，只上午去街边等他，

　　却没想到这一等，便惹出了祸……

　　这天，母女二人还未进门，远远就听见家中传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枪响。

　　说着，她从铺下拿出锦瑟的箱子。沈其琛颤抖着双手打开，在里面尘封已久的东西见光的那刻，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把M1911。

　　弹夹里面是空的，而枪的旁边，平静而宁和的躺着一块玉佩，他将其拿起，触感温润细腻，翻过来才看到，另一面精雕细琢着一行满文小字。

　　沈其琛瞳孔一缩，刹那间，脑海里映过一帧帧泛黄的记忆。

　　竟然……真的是她！

　　化为碎片的记忆一下子被串联起来，形成模糊的影像在他脑中一帧帧放映。

　　怪不得她骨子里便如此骄傲，怪不得她说她无姓，怪不得她说当一种事物长此以往没人提及，就会被人淡忘。

　　记得他十岁那年，随父亲去王府，见到她时，父亲让他跪下给王爷格格请安，他哪儿肯？倔强的直着身板，半点都不肯屈膝。

　　沈致远刚要发火，就见她走下来，明媚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她摇摇头：“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那时，她虽生着矮小的身材，稚嫩的面孔，却不妨碍她昂着头，骄傲的不可一世。

　　面对那种傲气，沈其琛竟莫名的讨厌不起来，反而在仰视中，将她的光彩牢牢刻入了记忆深处……

　　原来，缘分真的有上天注定一说，只是情太深，缘太浅，浅到他终于为她打下了太平盛世，她终还是没有等到。

　　原来，那些为官为商的帮助她，并不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色，更不是她委身换来的，而是当年她祖父自知命不久矣，散尽了全部家财，只求有一日她从国外重回故土时，能够有人给予一席庇护之地。

　　原来，她出现在别苑是去拿她父亲留在那里的遗物，并不是准备另投怀抱。她对罗奕然笑，是她在说：“罗大哥，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像亲人一样照顾我，可能这次我跟着他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罗奕然温柔摸她的头是在告诉她：“我会保重，你也好好的，当年我答应父亲要照顾好你，如今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心之所往，他是个好男人，希望你们过得幸福……”

　　太多的原来，太多的恍然大悟，沈其琛忍不住鼻腔酸涩，提着她的箱子走出来。

　　街上已然一副盛世的喜悦，自由了，胜利了，举国欢腾，应该没有人会留意到，曾经街边翘首以盼的美丽身影消失了，且再也不会出现。因为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长久不被人提及，终究会被淡忘。

　　渐渐，天上开始飘雪，如同那年一模一样，圣洁的不染杂质，洋洋洒洒没有尽头……

　　雪花亲昵缠绵的落在他发丝、眼角眉梢、肩膀，像是在抚摸他。

　　沈其琛的耳边响起她清甜的声音：“我最喜欢雪。”

　　他回过头，是她的容颜，绾着发，穿着单薄的洋装裙，向他莞尔一笑：“其琛，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将手中的玉佩攥得很紧很紧，像是要融进体内，忽回忆起她的真心，奈何当时他却不肯相信……

　　他仰起头，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锦瑟，你也知道是我回来了吗？下雪了……是你在思念我吗？”

　　“对不起……我终究，回来的太晚了。”

　　——2017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