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变成美女就能得到一切

　　与他再会的当夜，我又梦见手术那天。

　　之后也不是没经历过更痛苦的手术，但没办法，第一次上手术台的记忆总是特别鲜明。我的脑子昏昏沉沉，被扶着走出手术室。视线被遮挡大半，只看到地板一双崭新球鞋，跨了个箭步向我走来。

　　“方翡，”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你还在啊。”

　　明明手术前说，等太久就回去了。

　　他从护士手中把我接过去，“才两个小时，怎么等不得……”他停顿片刻，没有继续说话。不知为何，在梦中我看得见他的表情：眉毛微蹙，嘴巴抿紧，琥珀色的眼球被白炽灯照得黯淡，一副不太开心的模样。

　　“真丑。”半晌，才听见他小声说。

　　我笑了笑说：“那也没办法啊，拆了线更难看。”

　　那是我的第一次整容手术。不了解行情，像没头苍蝇似的拉着方翡四处寻医，最后全切加内眼角，被宰出一万一的高价。暑假向家中谎称暑期实践，偷偷躲在学校做了手术。

　　“大肉虫。”方翡笑嘻嘻地用胳膊撞了撞我肩膀，“眼皮还痛不？”

　　我用手掌虚掩双眼。宿舍楼下阳光猛烈，要不是方翡打电话催，我才不会下来。

　　“痛，”我一阵抱怨，“好痛，再也不上手术台了。”

　　“好了伤疤又会心痒痒的。”他递给我午饭，“不许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擦药，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发觉他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妈子，于是很耿直地指出来：“好爱操心啊你。”

　　“吃你的饭去吧，大肉虫！”他恼羞成怒，头也不回地走了。

　　醒来时舌尖荡漾着梦中大学食堂皮蛋粥的回味，我一阵恶心，赶紧去刷了个牙。镜中的女人，扎乱糟糟的丸子头，举着电动牙刷，呲牙咧嘴，衣冠不整，却一点也不难看。

　　我已经同“难看”二字没有关系了。

　　但为他努力变漂亮，断断续续做了五年整容手术，如今改头换面，变成焕然一新的人，我依然没能梦见肖行越。甚至时隔七年，重新相逢的昨天。我们曾是高中同学。人如其名，他仿佛远在我的肖想之外，连做梦亦未曾幻想过别的可能性。

　　这次我能把握住机会吗？

　　“下班啦——！”谭小澈伸着懒腰，路过我的工位，好奇地停下来问：“挽风姐，还没走吗？”

　　我合上笔记本，点头道：“今天朱总约了客户吃饭，晚上同他一块去。”

　　“哦，昨天政金企会勾搭到的那位？”

　　“哈哈，是呀。”

　　谭小澈双目放光，连忙凑近我：“姐！带我去吧！那个客户好帅啊！”

　　我调侃她：“那，今晚捧杯的重任就交给你啦。”

　　“没问题！我特能喝。”谭小澈作势撩起袖口，却半途叹了口气，“还是算了，有挽风姐姐这样的大美女在，哪轮得到我哟。”

　　我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年轻小姑娘真可爱！拍了拍她的手，我说：“哎呀，那真是承你吉言。”

　　“我呢……就要去按按背，天天坐办公室，腰肌劳损咯。”谭小澈扶着腰，愁眉苦脸地说。她的表情经常过于夸张，配上讨喜的五官，我简直百看不厌。

　　“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

　　班后解放寒暄告一段落，我拎着化妆包走进洗手间。护发油、头皮护理和每月定期造型的卷发，裁剪得当的衣物；TF的四色眼影和面部盘，CPB气垫，Chanel口红，Hourglass眉笔，一支日系开架眼线，NARS遮瑕，卸妆湿巾，小支Gabrielle香水。我像漫步在静安区的郭敬明似的细数家珍，身背比平常女孩重一倍的化妆包，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洗手间镜子前强烈的顶灯，将人的面目照得格外可怖。强烈的光暗对比是泪沟和法令纹的最佳展示台，而黄光会让你估摸不准粉底厚度。在这种环境化妆是对每个补妆女人的终极考验……之一。

　　我当然经历过化出一对色素沉淀肿泡眼出门的失败，但那是三年前的事情。

　　仔细旋转棉签，将下唇颜色铺满，我收好一应家当，拢拢头发，无懈可击地奔赴战场。

　　朱总的车停在行门口，车窗敞开，他正在玩微信。见我从电梯口出来，连忙招手，喊道：“小林！小林！快。”

　　我从另一边车门上车，司机旋即启动。夜幕下，轿车缓缓汇入晚高峰车流，所幸不太堵车。朱总是我们客户一部的老总，四十出头，为人比较豪爽积极，只看腰围，就知道酒桌战功累累。客户昨天同我们接触，还未询问几个营销团队意向，他就听见风声捷足先登。果然这一行，动作快才有肉吃。

　　“要谢谢小林肯陪我去呀，你们业务部门，可是很少肯出来陪着跑营销的。”

　　“哪里的话，当然要对朱总的工作大力支持。”

　　不能怪人家朱总阴阳怪气，银行中后台的产品经理，屁股能贴办公椅就不挪地。昨天他来联系说想接触客户，我提出今日同去，可大大地让他惊讶了一番。流程化客套来客套去几回合，场面其乐融融，竟也凑够车程，不必低头尴尬玩手机。谁订的饭店？实在太体贴了！

　　“小林，我们就两个人来，人家会不会觉得，不够重视？”

　　知道朱总在担心什么，我说：“肖总性子独。而且昨天才问他，立马说今天有空，合作诚意肯定足的。”

　　我们满心以为贵人事多，迟来正常，可被领进包厢时，肖行越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看来今日尴尬quota没用完，总要找机会挥霍挥霍。

　　晚饭约的一家日料店，小竹门内曲径通幽，庭院流水潺潺，很是风雅。肖行越的目光，正从院中的花木移至我们身上。我下意识挺直背部，以为自己表现太明显，悄悄瞄了眼朱总，没想到他也一样，顿时放宽了心。

　　肖行越高中时便如此，眼神静且沉，老师跟他四目相对，声音都会透着紧张。老有人打听他是哪家权贵的儿子，怎么年纪小小气场那么大。其实也只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至于气质么，我觉得就因为长得太帅，帅的方向属于有距离感，很高冷的那种，唬得住人。

　　真的很帅，帅成全校女生的白日梦。

　　待酒菜入席，朱总与他热情攀谈。我一直佩服他的点：话题怎么能像双色球似的，摇出一个接一个，或许这就是做营销的天赋？肖行越倒是不冷不热，气质完全不营销，比较适合搞检查。

　　“这位昨天就认识的吧？我们业务部的美女精英，小林。”

　　“肖总好，能够约到您这顿饭，实在很荣幸。”

　　肖行越飞快打量我一眼，表情依然没什么情绪，却说：“林挽风，见过的。跟我高中同学同名。”

　　“哈哈，好巧，没想到还有人同我父母创意相撞。”

　　“不是同个人吗？小林，巧遇高中同学的话，可是缘分哦！”

　　我连忙摇头，澄清道：“朱总，有这么帅的高中同学，我舍得忘吗？”

　　“这倒是，这倒是，”朱总拍了拍我的肩，“名字相同，也算缘分啊，四舍五入就是高中校友。来，敬我们肖总一杯。”

　　肖行越隐约黏在我脸上的视线终于散去，说：“不必，海胆刺身不错，朱总可以尝尝。”

　　他没有举杯的意思，我自然乐得轻松。

　　当晚半瓶酒都没喝完，我吃得差点扶墙而出。终于到朱总话匣子倒空，才得以顺利解放，一时不知加班开会的还是吃饭的。

　　悄悄出门结账，又一阵肉痛。人均这么高，多半没法直接报餐费，还得找各种由头报销。哼，越穷越抠，越抠越穷。

　　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回来，先送朱总回家。吹罢晚风，唯一饮酒过量的人清醒不少。微信也不乱划了，他抬头靠着椅背，忽然骂道：“清高什么呀！以为自己是少爷？”

　　我劝道：“朱总，有些客户面冷心热，君子之交嘛。您的话他肯定听进心里去了。”

　　我这话就随便说说，朱总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但看他对一些产品还算感兴趣，也有合作意向。小林，他对你比较热络，可以先联系联系，把账户开起来，之后有进展，再说。”

　　“好的好的。”

　　我家住得远，不好意思再麻烦司机送，于是在附近的地铁站下车，乘地铁回家。晚班地铁，人依然很多，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我戴上耳机开始发呆。

　　他还记得我啊……但并没有认出我。

　　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土、肥、圆和丑的高中生林挽风，和漂亮精致的白领林挽风。

　　确实缺少勇气向他承认，“我就是林挽风”。饭局上他说起重名的刹那，心头瞬间涌起的只有恐惧。
　　我害怕与高中的我产生联系，好像已经摆脱的过去又从坟墓苏生，抓紧双腿，想把我拖回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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