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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三年，周现当上了掌柜。
同年周夫人顺利生了个儿子，起名周延。
周延满月的时候，周老爷传话让周现回了周家。
周大公子比任何时候都称得上周大公子。因为有了周二公子。
周老爷恨铁不成钢，“小兔崽子，老子打了你这么多年，你特么就是不成器。现在好了，一个妖怪就把你迷的颠三倒四，你可真行，两年不回家。你说老子派人去请你多少次了？你娘找你你也不回。行，老子这倒不用你改掉喜欢那个妖怪了，早知道你拿不下人家，老子还用费这个功夫？”
周现逗弄着新出炉的弟弟默不作声，良久才闷声回到，“反正我就是喜欢他。我这辈子就喜欢他一个。”
周老爷冷笑，“你喜欢他，人家也得喜欢你呀，你有本事别弄这个单相思啊。”
周夫人劝架，“老不死的！儿子刚回来你就在这儿怪声怪气的，我当时就说，让现儿回来吧，你非不听。现儿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天天念叨让你改了你这些臭毛病，臭规矩，你也不理我。现在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句句往现儿伤口上撒盐。好在如今现儿能耐了，不用让你这个老家伙把控着衣食住行了，你再这样对我儿子，你信不信老娘跟你翻脸？”
周老爷一脸懵逼。当时确实是你说要让儿子回来的，但你不是隔三差五偷偷看过发现现儿懂事儿了，能自己生活了，就一脸欣慰的放心了吗？还说让现儿在外再历练历练，让掌柜偷偷照顾一下就行了？怎么现在全是我背锅了？
好在周老爷深明永远不要跟女人讲道理的大义，这才没有酿成一场家庭惨祸。
周大公子开始上手周家的生意，有诸多不熟悉的地方，让他忙碌不堪。即使这样，周现也不忘给木篱歌写信。信中总是絮絮很多，最后却总是在说，我想你。
金宝时隔两年终于又有了信差的事做。
这几年，连红苑都有些不忍了，对周现的印象也改观起来，不再那么敌视了。
一年的时间有多快？三百五十五封信而已。
周大公子这次却没穿什么花哨的袍服，只穿了一件白衣，倒有了几分掌权人的气势。
“你来了。”这次木篱歌早早就等着了。
“篱歌。”周现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这一年，我有时觉得很慢，需要那么久才能见到你。有时又很快，忙起来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天一天一天……就这样，不经意就过来了。上次见面像是很近，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很远，像是上辈子的事。”
“你后悔吗？”木篱歌给他斟茶。
周现摇摇头。
“我从来不后悔喜欢你。因为我还会继续喜欢你，一直喜欢你，直到我这辈子结束。篱歌，我就是，有时候太想你了。想见你，你却不在，我就只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想你，然后就会更想更想你。我好爱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更爱你一点。”
木篱歌抚摸他的发顶，“爱一个人痛苦吗？”
“不痛苦，会让我的心很满很满。”
“不累吗？”
“我不知道。爱累了是什么感觉？我每次都会觉得，我还可以更爱你一点。”
“我们每年只见一次，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喜欢我了。到现在，你仍然不明白我是怎样的人。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好看，想一辈子与你在一起，然后就好喜欢你了，怎么也放不下了。我也没想过要放。你要是喜欢我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等着你喜欢我。要不，还能怎么办呢？”
木篱歌笑，“你是个心思至纯之人。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周现不解。
认定了一个人，于是便是一生一世。难道不是这样吗？周大公子从来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你的世界里只有一条路。你很简单，也很偏执，也很可爱。”
周现越来越听不懂木篱歌的意思。
“你吸我的阳气吧，这次我补了很久，可以让你吸很多。”
木篱歌摇摇头。
周现恐慌，像有什么要离他而去了。“为什么？我的阳气不好吸了吗？”
“你的阳气很有吸引力。”
“那，为什么……”
“周现，你的世界里还可以有更多东西，亲情，友情……”
周现颤抖着问，“那爱情呢？”
“你从我这里得不到爱情。你一直知道的。”
“我不要……”周大公子时隔两年又流泪了。他的表情很慌乱，很无助，眼睛瞪的溜圆，瞳眸澄澈，能倒映出人影。
“篱歌……”
“你的爱情一直就在你心里，它与我无关，不是吗？”
“可是，我会想你……特别想……”
“并没有什么分别的……”
“你是厌倦了吗？”
“没有，我很喜欢你。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以后不能来了吗？”
“不，你可以随时来，只是再见不到我了。”
“我还可以给你写信吗？”
“可以，但是我不会再收了。”
“那我今天想呆的久一点。”
“好。”
“我想和你一起看日出。”
“好。”
“我舍不得你。”
“乖。”
“我不想乖。”
“……”木篱歌轻抚着周现的发顶。
黑山的山顶，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冷不丁跳出，朝晖杀死了黑夜，天边，红霞漫天。
木篱歌消失在周现身边。任周现怎么找也找不到。
周现的眼泪夺眶而出。然后他用袖子乱抹一通。
“我现在就想你了。篱歌。”
他手里紧握着木篱歌最后留给他的木雕，上面是一个穿着宽袖罩衫，头上簪花的公子哥，神态鲜活，栩栩如生。
周现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让你相信了我的爱，我却失去你了呢？
如果以前的周大公子人见人烦，那么现在的周大公子谁见了都得称一声好。
周延五岁了，很是黏周现。连周夫人也管不听他。
周现还是老样子，除了管理家里的生意，最喜欢往城北的破庙跑。每次都是高兴的去，失落的回来。
周现没有害相思病，也没有日渐消瘦，他只是经常盯着个木雕发呆，书房里的信又多了两大箱。
周大公子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孑然一身。外头传什么的都有，可周大公子还是一点娶妻的意思都没有。
周二公子也到了爱玩爱闹的年纪，每每都把周老爷和周夫人气的够呛，还好家中周大公子还能管的住事儿，才让周府没被周二公子上房揭瓦。
城里的老人往往对周二少爷作的乱子一笑而过。君不见，昔日鬼见愁的周大公子，如今也能挑起周家的大梁了。长大就好了。
周大公子房里的书信有多了几箱。新来的下人总是奇怪，只见周大公子日复一日的写信，也不见他往哪儿寄。周大公子的贴身小厮金宝表示，他已经失业很久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暑往寒来，岁岁年年。
周府的事儿开始由周二公子接手了。
周夫人这些年身体不好，让周老爷也有些糟心。不仅仅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周夫人最近总是找着理由骂他。发泄完了，还一脸悲戚地说，自己的身体怕是挨不了几年了，到时周老爷想挨骂都没人骂了。周老爷一听这话还能怎么办？只能受着了。
就这样，周夫人中气十足地又骂了周老爷几年。
待到周延25的时候，周现就几乎不管事了。
每日除了写信，便是一手拿着把刻刀，一手拿着块木头在雕。只是从没人见过周大公子，不，现在应该周现老爷了，他雕刻的成品是什么样子。下人只是日复一日搬刻坏的废料出去。
没想到最后还是周老爷先没挺住。前几日府里还来了友人，周老爷一激动，多喝了些，开始还没有什么大碍，过了几日却突然觉得不对了。过了几日，周老爷便去了。
去世前，周老爷拉着周现的手，不住叹息，最后也没说什么。还是跟周夫人交代的多，“夫人，你总说你的身体挨不住了，我就知道又是在诈我，你总是这样。还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就是，出了事你总把问题推到我身上，害得我没少挨岳父岳母的骂。”
“后来有了现儿，你也是总是充当慈母，把管教的活儿，背黑锅的活儿都推到我身上。可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我就喜欢你自鸣得意的小模样。看着你，我就满心欢喜。”
“现儿，这一点随我。都是撞了南墙不回头的。只不过，我运气比他好多了，有了你，愿意跟我。这些年，看着现儿这个样子，我也很难受，可仔细想想，要是当年你没答应我，我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了。都是命。现儿喜欢，就随他去吧。”
“延儿，他刚出生那会儿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呢。他出生的晚，你我都太宠着他了，好在有现儿，还能说的听他。这两年，延儿也懂事了，我真的很欣慰，没有遗憾了。”
周夫人想开口讽刺两句，说你这副身体就是故意气我的，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喝点酒就出事儿了？分明就是在报复我这两年借机生事，想要这么简单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担着心，还得时不时想起你，怀念你，想的到美。但最后，周夫人还是什么都没说。说这些干什么，平白让他看了笑话，有话，还是到那边再说吧。她觉得自己也快了，没准还没过奈何桥，她就追上了呢。
周夫人把周老爷的后事准备完，自己又交代了一番，很快也撒手人寰。
周现操持的后事。将周老爷和周夫人葬在了一起。
然后周现就安心过起了养老的生活。
周现其实不知道，周夫人逝世前，去过兰若寺。本来她还想给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下，想让木篱歌可怜可怜自己儿子，但看到木篱歌依旧美貌惊人的容颜，再想想自家儿子年近半百的样子，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感慨一句果然人妖殊途。暗地里还不忘念叨儿子几句，臭小子眼光倒是真的不错。
周现木刻的手艺越来越娴熟。但他仍是觉得自己刻不出记忆中的那个人。
周延也曾经缠着他问过，那个人是谁，周现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人，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美的人了，那就是他了。
周延不屑一顾，认为是自己老哥的记忆美化了他印象中的那个人。
时间一旦流逝起来，真的不等人。
少年时觉得一天一天是那么慢，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玩不完的游戏……后来念几页书，出去浪迹一圈，一天就过去了。再后来，埋头一个商案，一晃几天就过去了，也察觉不出时间流逝的多快。现在，每日雕雕木头，写写信，转眼又过了几年。
再不会有人叫他周大公子了，从前的事迹如今看来，是离的那么遥远且模糊。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那么鲜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魅惑人心。
周现早就领悟了。他的爱情，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就如同现在，他每日在记忆中与那人谈笑，再刻刻木雕，写封书信便使他的爱情保持着鲜活与灵动。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但他享受这样的日子。
他房里几乎被20多箱书信给堆满了，但他一封都舍不得扔。
最开始的是，弟弟满月了，今日终于回家了，我很欢喜，可惜身边没有你，否则我一定会更欢喜，就像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我一个人占了一样……篱歌，我想你
然后后来便是，陈家真的太欺负人了，但是父亲教导我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就不会生气了……篱歌，我想你
再之后便是，弟弟真的太淘气了，娘亲说他只比我小时候好一点，一定是骗我的，我小时候怎会那样招人烦？不过我背着爹娘打他了，打完之后心情舒畅了很多。怪不得爹以前总爱打我……篱歌，我想你
然后是，延弟今日终于可以接手家业了，我也可以放下重担专心想你了，我也学着刻木雕，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刻一个你出来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是一对儿了……篱歌，我想你
最近的便是，我木雕的手艺又长进了，还是比不得你，我越看越觉得你雕的真好，只是有些部分被我摩擦的线条模糊了，我明明已经很注意了……篱歌，我想你
每封信最后，几乎都有一句情真意切的我想你，简单却是包含了周现最纯粹恳切的情谊。
四季又轮回了几转。花开花谢花成泥，周而复始。
周现总觉得最近容易疲累，他拿刀的手也越来越抖了。好在他的木雕已经完成了。他现在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给木篱歌写信了。
也许他的大限就要到了吧。
周延最近总为他的小孙子头疼，小孩子真是太难照顾了，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钻哪儿去了，闹的这一大家子，天天翻箱倒柜的找孩子，偏偏这娃儿还乐此不疲。果然，老哥说的没错，孩子还是该打。
府门被敲响了。下人去看了，说是不认得，只道是要来拜访大老爷。
周延起身，想着会是谁呢，迎上门去。
来人带着兜帽，身边还跟了个红衣侍女。
“你……”周延刚想问你是谁，只见来人将兜帽缓缓揭开，露出了妖异绮丽的面容。
这时候，周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老哥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一个人便觉得世界上再不会有比他更美的人了，那就是他了。”
“我来找周现。”
周延赶忙点头。“我给您带路。”
推开院门，周现还在摇椅上睡着。
周延想开口把他喊起来，木篱歌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一旁的红衣侍女给了他一个眼神，便走了出去。周延见状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周现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身边似乎站了一个人。他努力睁开眼。
那人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伊人美丽如故。
“篱歌？我这是在做梦吗？”
木篱歌上前，揉着周现已经完全花白的头发，“不是。”
周现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我要死了吗？”
木篱歌点点头，“我来陪你走最后一程。”
“原来死的时候就能见到你。早知道我就提前二十年死了。这样，也不用忍受四十年没见你……”
木篱歌静静听他说话。
“我好想你啊，篱歌。”再见，还是说这句，无论相隔多久。
“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都在我的房间里，攒了好多箱子呢。”
“我会看的。”
周现马上就很开心。虽然他已经年近古稀，却高兴的像个孩子。
“我还学会刻木雕了。不过还是没有你雕刻的好。”
周现把木雕拿给他看，那是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是他。木篱歌一眼就认出来了。雕刻的很传神。当年郑午想为木篱歌立一座雕像，槐阴城聚集那么多鬼魂，其中不乏能工巧匠，但没人能雕刻的出他的风采，而周公子却刻出了他的神韵。
“还有，这个给你。”
周现递给他一个荷包。
“你那时跟我说，哪怕是再鲜艳的颜色，被太阳晒的久了，也会褪色。这个布料，是我特意让人染的，然后做成了荷包，我都带着20年了，你看，它还是那么鲜艳，一点都没有褪色。”
“所以，我对你的喜欢，也不会褪色的。我一直，都特别特别喜欢你。”
周公子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晶晶亮。
木篱歌轻声道，“我知道。”
“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累。”
周现眼睛慢慢闭上了。
“虽然你一直不在我身边，我还是觉得喜欢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嗯。”
“我很，开心……你能来……看我……真的……好开心……”
周现说不出来话了。
木篱歌也看见了勾魂的鬼差。
木篱歌直接对鬼差说道，“我跟着他走一程。”
鬼差也感受到了木篱歌强横的实力，他要求的事又在规则内，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鬼差勾着懵懵懂懂的周现魂魄转眼就到了黄泉路。
周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木篱歌很惊讶，“篱歌，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呀。”
周现的魂魄已经恢复到二十多岁的样子，就如同他们初见时那般。
木篱歌微微一笑，“无妨，我陪你走最后一程。走吧。”说着木篱歌拉起周现的手腕。
两个人静静走过黄泉路，来到奈何桥边。
“好了，你该投胎了。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你就可以转世了。”
“可是……我不想忘了你，真的不想。”
“你这一世已经走到尽头了，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永远也不后悔喜欢你。因为喜欢你真的，太幸福了。”
“既然不后悔，那就无牵无挂的转世吧。从零开始，重新走一遍人生，没有我的人生。你依旧会很幸福。”
“篱歌……”周现抱住木篱歌，紧紧的。
木篱歌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头，将他的长命锁重新给他挂上。
“现在，这个还给你，带着他，没有遗憾地投胎转世吧。”
周现点点头，“我走了。”
木篱歌朝他挥手，然后看着他喝掉孟婆汤，然后懵懵懂懂地跨过了奈何桥，投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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