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一

　　“ 想拥有一部相机。可是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给我钱的，”苦笑着叹气：“因为我，连学费都是跟亲戚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有一个机构可以借给你钱……看看这个……怎么样，利息够低吧。你只要录入身份证，写一个欠条。”另一个声音“循循善诱”道。

　　“嗞嗞嗞”像磁带卡带的声音，持续了一会。

　　“放我出去!我没有借五万，我只借了三千，我没有那么多钱。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再次听到自己逐渐哽咽的绝望的声音，夹杂着沉闷的敲门声。

　　“嘭!”一声重响，世界变作死寂。

　　她惊惧地从噩梦中醒来。银色的月光洒满了阳台，楼下树影婆娑，在她看来却无比阴森诡谲。

　　蹑手蹑脚地从上铺下来，打开自己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只信封。信封里装的，正是那张欠条。

　　最后看了一眼欠条上的字迹，轻轻把它撕成极细小的碎片。推开阳台门，让晚风把这些碎片卷到楼下去。

　　终于，如释重负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似乎有了些许暖意。锁门，蹑手蹑脚地爬上上铺，她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舍友芳子趴在她床边催促道：“欠条打好了吗？我帮你送给那边，今天就可以拨款给你哦。”

　　“不用了。”她冷漠地拒绝，“突然觉得，就是一部相机而已，我不稀罕了。”

　　“可是……”芳子仍然试图劝说她，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何一夕之间放弃了。

　　二

　　十年后。她被母校特邀回来发表演讲。在过去六年间，她作为一名律师，接过各式各样的案件。她的当事人无一不获得了胜诉，堪称律界神话。

　　其中最出名的要数几名大学生和无良网贷机构的案子。她作为大学生的辩护律师，为其成功争取到仅需归还四分之一债务的判定结果。

　　演讲结束后的自由提问环节，一个同学问道：“十年前，您为何放弃了原本学得不错的工商管理专业，转投了法律专业”

　　她的笑容染上了些许悲怆：“因为听说无良“校园贷”害得有些家庭家破人亡，想让这些悲剧不再重演。想捍卫那些处于弱势地位，被虚假信息所欺骗蒙蔽的群体。”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回到了家里。父母在村里的房子已被改建成了一幢漂亮的双层别墅。两年前她想给父母在城里买套房，无奈老两口不想离开村里的亲朋好友，只能依着他们了。

　　一进门，她看到客厅的长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黑白照片。再欲仔细看看，却模糊得很。

　　隔壁的王阿姨正在她家串门，笑意盈盈地指着她同她母亲说：“你们可真是天大的福气。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前几天我还在电视上看到她哩。”

　　“哪里哪里，你们家儿子也不错呢，听说自己付首付在城里买了房”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同王阿姨聊着天。

　　过了一会，王阿姨也回去烧饭了。父亲回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围着饭桌吃起了饭。父亲甚至还给自己斟了点小酒。

　　她不禁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母亲嗔道：“这丫头，又开始文绉绉了。”

　　“我最近新接了个案子……”她打开了话匣子。父亲接口道：“这次几成把握”“势在必得!”她露出了一贯的自信神气。

　　今天的糖醋排骨依然很好吃，鲫鱼汤很鲜美，几颗红辣椒散落其间，显得汤汁更加白糯。空心菜很嫩，青翠欲滴，吃在嘴里脆脆的。母亲的厨艺还是那么好。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那些纷飞的细小的尘屑仿佛镀上了金。一切都是那么温暖祥和。

　　她转头，目光又触及到长柜上的相框。这次她看清了，那张黑白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仿佛受惊了一般，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没有变，还是她。

　　那是她的遗照。

　　一切戛然而止。

　　三

　　她的遗照旁边，摆着母亲的遗照。烛台里跳跃着火苗，阴风阵阵。还是那座老旧的房子，没有什么漂亮的别墅。暗哑无光的水泥地面上蜿蜒着几许陈年的漆迹。老旧的窗户大开着，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阳光不见了，满桌的菜肴不见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也不见了。

　　香炉里的青烟寥寥升起，昭显着无边的寂寞。

　　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倚坐在门槛上，在昏暗中点燃了一根烟。“女儿啊，今天是你的忌日。你已经抛下我九年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小学的时候，你就名列前茅，所以我们送你去县城读书。后来上了初高中，你更加刻苦，村里的其他孩子都比不上你。等你上了大学，我和你妈眼看着要熬出头了，”他说着哽咽了。

　　“可你怎么……怎么就跳楼了呢……有什么难关我们不能一起度过呢？学费我们不也都凑齐了吗你怎么……怎么这么傻。我和你妈是农民，没有什么文化。我们把半辈子的心血都花在你身上了。你就这么对我们你就这么对我们……”

　　他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起来，沧桑的脸上，泪水蜿蜒而下。

　　“女儿，我好后悔啊。如果十年前，我跟你多沟通，我帮你买了相机，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不是你母亲也不会悲痛得去了……”他说着，又开始自责，捶胸顿足。

　　原来……她已经死了九年了。九年前那场所谓的“梦”，根本就是事实。

　　她被“校园贷”机构骗了，负债五万难以偿还。三五个纹着大片纹身的“社会人士”把她骗到校外殴打她，用泛着火花的烟头烫她的脸和脖子，将伤痕累累的她关在铁桶似的的小黑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不敢让他们知道那个从小优秀的女儿竟然会犯下这样的错事。

　　她终于被逼上了绝路，从教学楼天台跳了下去……

　　或许是执念太深，忌日这天，她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幻象：九年前，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她没有交出写着欠条的信封，一切都重来了，她最终成为了优秀的人才，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而幻象，终会破碎；
　　人生，没有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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