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川

　　苏渡是冲过来的，小脸花白隐约还挂着泪痕，小黑手高高的挥动着，衣服不太合身，天气渐冷了，衣袍还嘶啦嘶啦的晃。
　　“大姑，莫走了，让我看看阿爹可好？”苏渡扯着嗓子喊。
　　苏大姑不会管她，一个小娃子，看了能咋地，不看又能咋地。
　　“大姑，你莫走！你莫走！我阿爹鞋掉了！”苏渡人小，苏大姑看似走得挺慢，吭哧吭哧憋着一股劲儿，也慢不到哪儿去。
　　起码苏渡就赶不上她。眼见着眼泪又下来了。捡起苏大郎的一只鞋，抱在怀里，脚丫子不停。“呜呜，大姑，大姑，你让我看一眼罢。呜，他是我爹爹，是我爹爹。”
　　苏大姑看样子是真没打算理她，任凭她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
　　“苏漓，停下！”苏二爷子远远看着是真真扎心，大侄女往前冲不回头，大孙侄女就在后面歪七歪八地边跑边喊边哭。闹心啊！“你的侄女儿要看她爹，你让她看！”
　　苏大姑听这声，她抖，紧紧地抓着身前的牵绳，肉眼可见速度慢下来了，没停。
　　苏渡看她姑慢下来了，又有劲儿了，忍着哭往前冲。

　　“阿姑，嗝，你停一下，我给阿爹穿鞋！”没一会儿，苏渡就冲上来了。跟在板车后头，提着一支鞋，小跑着。她认真地想看清楚爹爹的模样，但是该死的眼泪糊眼，就是看不真切。就看着上头灰溜溜的一块，和近在咫尺的一双青白的腿脚。
　　苏大姑狠狠地吸了口气，停下了脚步，没转身，也没说什么。
　　苏渡看这双腿不跑了，慢慢弯着身子，直将鞋往脚上套。
　　苏大姑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
　　想来苏渡这娇娃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呜呜呜呜哇哇，阿爹阿爹！“
　　突然苏渡大悲，嚎得极大声。
　　苏大姑吓了一跳，该不会是这小丫头偷偷看了哥那尸体吓着了吧，算时辰应是有点腐化了。慌忙转身，哪能想到这娇娃子正抱着阿爹的脚哭。哎呦，这哭得可怜啊，哭得若无旁人。一只破烂不堪的鞋子还搭在怀里。
　　苏渡可能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刷”就冲过来，死命抱着苏漓的腿，拼命抬头想看她的脸，“呜呜，阿姑，呜呜，这不是我爹爹。“
　　“呜呜呜呜，对不起阿姑，我试了，我怎么也没法把鞋给他穿上。呜呜，这不是我爹爹。我爹爹，我爹他不在这儿！”
　　苏渡的声音哑了，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受。她一开始觉得爹爹走了便走了，没了就没了，偷偷抹两把泪，不过是，不过是惶惶然哀伤自己没有家了。但她现在真的觉得伤心了，就因为她没法给她阿爹穿上掉下来的那只鞋。
　　她是真不认识这人了。就一事儿，她恍然发现，她的阿爹真的没了。不会再回来，这世间也不会再有这人了。
　　“阿姑，阿姑，你不要不要阿渡。呜，阿渡乖，阿渡给您烧饭，阿渡给您蒸馒头。呜呜呜呜，你不要不要阿渡了。” 苏渡哭得直打嗝，顺势坐在地上，脸蹭在粗糙的布料上，泪流不止。
　　苏漓听此一番，她捂着嘴，咬着牙，无声地感受到了咸味儿。
　　姑侄俩哭了好一会儿，还是苏漓自觉不妥。
　　“娇娃儿，起来。莫要问我要不要你，你和我有何关系？苏渡，你爹今儿走了，我终有一天也会走的。问什么要不要，我要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还能挡得了命？“
　　苏渡一听，也没听全乎，就懂了“有何关系？”“我也会走”这几个词。那还得了，吓得噎了声，手愈紧紧地抱着那块粗糙布料下温热的□□。
　　苏漓硬将苏渡拉起来，扯到一旁，后持着手里的牵绳往前走，一步一步擦过苏渡的身体。木板上微微泛水的青白的双腿有点耷拉下来了，蹭着地面，一段距离后，最后第二只鞋也终是掉了。
　　苏渡呆看着这一人一车一尸体。她不明白。
　　她甚至问自己，连人都留不住，还有什么值得留的。
　　苏渡在这个年纪，直面死亡，因着苏漓一番话，她真弄不懂死和活的意思。这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有甚区别？

　　苏渡没跑，她就默默地跟着那小板车。
　　这二人直走了一个时辰。苏渡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尸体的味道越来越大了，腐水沿着板子缝滴在泥泞上。苏渡不知怎得，她想往上踩。当然，既然她想了，她也真做了。
　　苏渡觉得自己有病，还病得不轻。
　　“砰”巨响，震回了苏渡的魂。
　　苏漓把车一甩，是那哐当声。尸体都震了好几下，上身斜了出来。
　　苏渡看到了，但是也没扶。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苏渡省得在有限的记忆里，她从没来过。
　　又是一破屋，抬眼所望之处全是一人无法合抱的大树，所以这处，大白天也昏暗得很，愈发觉得阴冷了。土石转黑，不再是河堤旁松散的黄泥，一脚下去，黏黏糊糊的似一女人的手握着腿脚。
　　苏渡觉得恶心，便踩在一些大石头上，环顾四周。
　　可能是到了村子后头的某座山中，地势当不是太高。
　　苏漓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她静静看了苏渡半会儿，还是小孩子心性啊。
　　苏渡以为苏漓来这处是要找地儿将爹爹给埋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放尸体的大木盒也没有。
　　“阿姑，在这处作甚啊？”
　　苏漓笑了笑，“斩断四肢，要压阵。”她满意地看到苏渡脸顿时煞白。
　　苏漓心下不知所措，面上强装镇定，“你莫唬我。阿爹的身体你别动！”
　　苏漓能管她就不是苏漓了。一气将小板车和尸体一股脑推进小破屋里，丢了不知什么东西，甩手就把门关得死死的。苏漓像极了小苏家人，也很瘦，干完这莫名奇妙的事，就走到苏渡踩的石头前，一屁股盘腿坐下，手轻轻搭在大腿上。上方的苏渡从大姑凌乱头发看到露出的极白的一节一节的颈椎骨，苏渡很想摸摸。
　　苏渡到底没敢，也默默地坐下，不说话。

　　起风了。后头的屋子似传来烤鱼声，刺啦的浇油声。苏渡只觉羞愧，自己怕是饿昏了头，肚子这般不争气。如此静谧之处也能转念及口腹之欲。
　　爹爹肯定又会骂我了，苏渡不经意往后头一瞧，屋中有火光！
　　她急忙扯旁边人的衣袖。
　　苏漓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要燃起来了。她调转个身，架着腿，手抵着头，悲伤不悲伤不知道，但就是不想动的模样。苏渡看她没动静，赶忙跳下石块，要往里冲。苏漓也不拦她。
　　山里头看着阴凉潮湿，眼下是没有明水的。即使屋外头还没燃起来，苏渡也找不到法子进去。里边已经烧起来了，苏渡站在破屋前也感到浓烟扑鼻，从门缝了飘出来了。苏渡豁不出去，她回头看苏漓是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她才明白这分明是有入尸棺的，也没少半点陪葬物什。本来林子里凉意重，但在这热烘烘的破屋前，她竟病态的爱上了这如同妈妈的感觉。
　　苏渡尝试将门撞开，还没等她贴上，她“呲”地弹远了去，热气逼人。这扇门她打不开。
　　风大了，里头已是咣啷哐啷作响，这应是房梁掉下的声音，哔哩啪啦，应是尸体化灰的声音，但是这灼人的火光，也是爹爹离开的声音呢。
　　“呲，我还真以为你要往里头撞呢！”苏漓在后头看着好笑，小娃子就在难看的破屋前绕来绕去，特别是小心翼翼要贴上，又弹远的蠢样，苏漓差点没憋住。
　　苏渡听这话，嘴巴不自觉就抿上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苏漓。苏漓最是讨厌这娇娃子这副面孔，又倔又像狼崽子，看了就想打，“怎么？又不高兴了？”
　　苏渡刚想反驳，眼睛略过苏漓，瞪圆了眼，道，“江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