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川

　　河那边，也是热闹得紧。
　　“苏大姑娘，莫再哭了。您这户也是体面人，赶紧将小苏大郎收殓了吧，这瞧着也难看啊。“
　　岸边站着的人是真不少。也是，太久没出这般人命事件了。
　　苏渡的亲爹还躺在河床边边。今清早就有人看着了，那人原本想着渡江，远远看到河堤旁有一青白条形状的东西，看不真切，还以为是一条巨型河妖。想着，脚步都轻快了，盘算这是上天赐的好肉啊。哪成想，走近一看，大瘆，这分明是一条风干腊咸鱼！
　　裹在皮肉上的破烂衣衫已被头上火燎的烙铁蒸干，起皱，发硬，就跟那腊足了月份的青皱鱼皮无甚区别，不过是一边肉比苦盐，清白干涩，一边肉若焦糖，棕中透油。
　　小苏家的人向来长得都是苛瘦的，苦大仇深的模样。特别是那双眼，似钝刀，戾气横生，但不见痛快。按道理说祖宗白衣，后代怎么也带着仙气吧，其实话说没错，起码小苏家的腰板向来耐磨，有股子仙道气儿。
　　苏大郎死时的模样实算是体面的，有胳膊有腿，衣衫完整，细说是无任何失礼之处。但看派头，尤其是那以头抢地，涕泗横流的苏大姑，估摸苏家人铁心认定其大郎的死另有关节，无法善终了。
　　“大哥啊，您怎就…怎就不要命了呢！”苏大姑看着这惨白灰败的面孔，哭不出来，喃喃道，“莫说刀山油锅，您不也和那娇婆娘爬过来了吗？”
　　“大哥啊，您徒留那娇娃子，还真撒得开手啊！”
　　“大哥啊……呜呜，大哥啊！” 哭声渐起。
　　“大哥，你怎不多爬一会啊！我们家……我们家，呜呜，死得人还少嘛！”
　　苏大姑就跟着□□，情绪急转直下，“苏大郎！你这是在逼谁呢！”尖声嚎叫。她用力地锤着地，抬手间，草根沙子乱飞。从身后看，她也像条翻跳挣扎的鱼，小得可怜。看客们就算目不斜视，满眼也尽是那温柔的泛着波纹的川水，面上不见平日的小船，撑船的篙子更是无影无踪，水就那么静静地流，静静地淌，静静地咂巴着嘴。

　　“呸，苏大郎啊苏大郎，我是瞎了眼看错了人。”苏大姑可能是哭够了，突然恶狠狠一唾，爬起来，转头看着这些个江家台的人，双目赤红，扯着脸皮子，“你自己看看，哈？江家台算是什么狗屁桃源，江家人算是什么狗屁良人，你们一个个看着睁着眼，莫不是都在心里笑着掐算天命！”
　　“不要脸，一个一个真是不要脸啊！”
　　看起来失心疯的苏大娘，模样再可怜，说出的话于江家台的人而言也是刺耳的。
　　“苏娘子，说话积点口德。”
　　“就是啊，谁家没走几个人，怎的赖上我们了？”
　　围观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大家的情绪莫名都起来了。
　　苏大姑能怕了他们？“嗬，竟是我没理了？”
　　“我大哥他做鬼能放过你们！？你们一个个算什么……”
　　话还没说完，“苏漓！你给我闭嘴！”只见苏二爷一声掐嗓子的咆哮，场面陡然一静，他那老躯挥起木条子就是一抽。
　　“啊！”尖叫，苏大姑砰然倒地，抽搐着腿。细看面色通红，黄沙抹面，哑着声，嘴唇外翻微动，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哆嗦地捂着某处，疼狠了。
　　刺眼的白色底衫露了出来，下面的白皮赫然红痕鼓起。
　　苏二爷如恶鬼般扑过去，满目通红，怒目圆瞪，青筋尽现，狠狠地拿手里的木条砸地！“苏漓，你发什么疯！看看自己在哪儿！这里有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闭嘴，起来，赶紧把大郎拖走！”

　　苏大姑被二爷这么一吼，好似眼神才能找回焦距，最后竟仰面大哭起来。
　　狼狈啊，江图如果在的话，定会见识到什么是真的丑八怪。那种落魄，悲伤，无奈，绝望的徒劳挣扎，又丑又怪。
　　苏二爷看她这副摸样，又是心急又是愤懑，木条戳着女人的身体，“莫再要失了分寸！你大哥再如何也就如此了，如此这般就这般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周围的人哪肯善罢甘休，依旧指指点点，“苏二爷子，你莫把话扯远了，您这侄女什么意思？说说清楚，是谁欠了她的，还是欠了你们苏家？”
　　“就是啊，今儿不把话讲明白，合着明天后天大后天让她再血口喷人！”
　　“哼，今天不把事儿掰扯清楚，不如离开这村子吧。离了你们苏家，我们是活不成了？不过是个撑船的。”
　　这话一出，大家顿了几秒，不知人群中的谁高呼“就是说啊，离了你们，还能怎么？“，这句话就跟瘟疫一般，大家口径一转，瞬时觉着驱逐小苏家也还真是未尝不可。
　　看苏二爷的神情，怕是也没想到，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如斯境地，“咳咳，大家听我老头子一句。”
　　这下，谁人管他？
　　苏大姑脑子要炸了，嘈杂声、指点声、骂咧声，还伴大哥的音容，和嫂子的二爷的苏渡的交织在一起，天啊，还有风声，火燃房檐的劈里啪啦声，抬水声，哭丧声。呼吸间，苏大姑嚎了几嗓子，一骨碌爬起来，对着大哥的尸体就是“砰砰砰”三个响头，转身对着那河川，“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
　　“在下苏家大娘，苏漓，暂代兄长为江家台第三代摆渡人。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民女再此立誓，不渡生死，不言因果，吾之渡法，事在为人！”
　　别的没说，苏大姑站起，直穿人群，把早带过来的小推车，就跟看不见人似的，又大剌剌地扎了进来，人群哗的散开了，谁也不愿意沾这晦气。女人将手伸进那 “干鱼”腋下，奋力一提，就被带来了，尸体僵直，还真被她一女子带上了小车。苏大姑将罩裙脱下，轻轻盖在苏大郎身上，但他终究是男人，身量较长，苏大姑只能仅将面容和上半身掩去。其实小板车也装不下，两条腿怪异的露在外头，脚搭在黄泥地上。
　　大姑向前拉车走着，又剩下件白棉布上衣。路上两条极浅的辙痕，还有那被耸拉的脚蹭烂了的起块儿的泥泞。
　　“姑！姑！你别走！”听声儿，是苏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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