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岁（双重生）

　　暮春三月，海棠春意盛。

　　姜妧岁这一觉并未睡上多久，便被鼻尖飘过的海棠花的香气惊醒。她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翻了个身，发现她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窗户漏了一条缝，海棠花香正是从窗缝里溜了进来。

　　姜妧岁坐起身来，伸手推开了整个窗户。

　　旭日初升，姜妧岁一伸手，鲜艳饱满的海棠花垂坠在了她的手中。她靠在窗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海棠花瓣。

　　窗外微风阵阵，虫鸣夜啼。屋内暖气融融，暗香浮动。

　　静谧又美好。

　　她不禁想：这梦境还挺真实。

　　不仅是手指的触感，包括鼻尖的香气，以及拂过面庞的丝丝春风，都仿佛真实存在一般。

　　真实存在？姜妧岁心中略过一丝荒唐，她猛地直起身来，海棠花枝也仿佛受了惊一般，仓皇地从她指尖滑落。

　　她快步下了塌，光着脚走过房中的每一寸地方，最后在床榻边停下，微微弯腰，手指拂过床沿。

　　更甚者，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床沿她刻下的字，空气里飘着的浮香，阳光会在何时照耀至何处，以及，笑竹几时会推门而入服侍她起身，都熟悉得仿佛真实存在一般。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门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姜妧岁被惊扰，猛地转过身去，喝问：“谁？”

　　低柔微哑的调子，藏着冷静慧黠与丝丝防备，却又有一丝明朗爽利与娇憨可人在。

　　脚步声停在了屏风旁，隔着半丈的距离，来人端着盆，似是被吓了一跳，忘了回复。

　　来人身着一身翠绿色宫装，圆圆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睛，天生长着一副笑脸，不算很美，却让人看上一眼便不自觉想要亲近。

　　姜妧岁心中荒唐感愈盛，她唤了声：“笑竹？”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公主吓了婢子一跳，差点把盆都打翻了。”

　　她放下盆净了帕子，递给姜妧岁：“婢子方才还担忧叫您起床需要费些时间，倒没想到您今日起的这么早。不过也是，今儿个不同往日，需要进宫谢恩，您上心些也应当。”

　　姜妧岁听着笑竹的话，心中的荒唐感达到顶盛，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震惊。

　　这里是她的公主府，而笑竹是她宫中的大宫女，曾陪着她从宫中胡闹到宫外，后又护着她在冷宫里艰难生存。

　　她置身于这座处处充斥着熟悉气息的寝宫，听着本该死于冷宫中的笑竹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絮叨着，姜妧岁终于承认，她似是重活了一遭。

　　且回到了少年荣宠在身之时，回到了一切还未发生之时。

　　姜妧岁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事实，她很快收敛情绪，试探着询问笑竹：“醒的太早脑子有些空，今日入宫除了谢恩，可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

　　她少时很是受宠，出入宫闱并不需要通报。唯二两次正式到需要入宫谢恩的大事，一是她当初出宫建府，二是她与景时大婚。

　　笑竹想了想：“十五殿下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公主前几日惦记着这事来着，今日或可以一并跟陛下提了。”

　　那便是她出宫建府之时了。

　　姜妧岁由着笑竹将自己打理妥当，登上公主府的马车。

　　前尘往事本该记忆模糊，但十三岁至十六岁这四年间发生的事情，于姜妧岁而言，却清晰得仿佛刻在了骨髓之中。

　　因为她在冷宫的那两年里，曾无数次地将过往翻出来，一点一点地剖析着其中蕴藏的帝王权术，辨别着朝堂上的厉害关系。

　　崇明帝子息不孤，中宫嫡出却很少。姜妧岁是中宫嫡女，也是崇明帝的第一个公主，虽然行八，但独得崇明帝的喜爱。她一出生便有了封号，十三岁时便被允许出宫建府。

　　崇明帝对她的宠爱是自然流露的，像是普通家庭里父亲对第一个女儿的偏爱。他与她的母后伉俪情深，母后生姜旸时难产而死，崇明帝不喜姜旸，但对她的宠爱从来没有变过。

　　世人皆道这是帝王之爱无上荣宠，前世时姜妧岁也是如此觉得。她对崇明帝到了近乎盲从的地步，只要是崇明帝告诉她的，她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崇明帝这边。

　　崇明帝说她一辈子都会是大邺最尊荣的公主，只需开心快乐地做自己爱做的事情，不需要管前朝后宫的争斗，她便没心没肺地做一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公主。

　　崇明帝说姜旸是中宫嫡子，大邺未来的继承人，须得苦其心志磨其筋骨，不能溺宠，有他护着在后宫出不了什么事，她便放任姜旸独自在后宫之中挣扎。

　　崇明帝说暨王虽送世子入京为质，但他功高震主，隐隐有在暨洲称王之势，须得将世子牢牢掌控在手中，方才能安前朝之心。

　　那是崇明帝第一次跟她讲前朝之事，崇明帝摸着她的头发，满面慈祥，却带了几分苦涩无奈：“安平，朕只愿你做朕快乐的小公主。只是暨王势大，若不能削藩，大邺江山不平，朕无法保你一生无虞啊！”

　　她天真地信了这番话，抱着一颗为父皇分忧的心，偷偷调查了暨王世子景时，费心费力地与他交心。

　　她与景时的关系每进了一步，就会跑进宫里告诉崇明帝。崇明帝每次都温柔地摸着她的发，笑着说安平做的很好。

　　少年人的感情纯粹炽热，景时长得好看，性情也好，待她更是没话说。即便她接近景时的动机不单纯，后来也免不得深陷其中。

　　她心下害怕又忐忑，再一次跑进宫里，额头抵在崇明帝的膝上，讲述着景时的好，诉说着自己的苦恼与担忧，一遍遍讲着他的父亲也会是个好人。

　　崇明帝还是那般温柔，他安静地听她说完所有的话，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安平喜欢的人自然是好的，他的家人也会是好的。朕给你和暨王世子赐婚，招暨王一家入京观礼，安平说好不好？”

　　她含羞带怯地说了声好。

　　大婚那日，她没有等来她的驸马，等来的是暨王府的谋逆，是血流成河的单方面屠杀。

　　那日她穿着仿佛染了血的红嫁衣，跪在冰天雪地里，想为她的心上人求一条生路。那个宠了她十六年的帝王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带着上位者的冷傲凝睇着她，笑容仍旧温柔：“安平，你得知道，朕愿意宠着你，你才是大邺最尊贵的公主。”

　　隆宠一旦消逝，她也不过就是偌大的后宫中，天子众多子女中的一位罢了。

　　后来她在冷宫之中病重得快要死去，身旁只得笑竹一个人，连一副汤药都求不得时，方才醒悟。

　　帝王之爱虚无缥缈，给与不给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权力，只有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安心。

　　于是再后来，她也学会了弄权。

　　景时再次归来之时，他与她都不再是年少时候的模样。他们玩弄心计，曲意逢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他们相辅相成，他们并肩作战。他们成了九千岁和长公主，他们守着彼此最深的秘密，他们互相掣肘，互相猜忌。

　　有时回望过去，姜妧岁忍不住想：她这一生究竟在追寻什么？亲人逝去，爱人成敌，护着她的姐姐死在了冷宫之中，她有幸活下来，却也被拖垮了身子。

　　大邺的江山终究是男人们的江山，她一个弱女子将它扛在肩上，后世不会记着她的好，她能被留下的，也不过是弄权的骂名。

　　她也不是没想过不如放下一切，给自己和景时一个圆满的未来，只是那时，他身边已然有了年轻温柔的解语花。

　　姜妧岁怪不了景时，毕竟她与景时相交之时动机便不纯，后来二人之间又隔了血海深仇，所谓圆满，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劝着自己，却又难以自抑地生出几分怨怼来。

　　她叫着他九千岁，她将二人距离拉得无限大，她守着姜旸，守着大邺的江山，守着自己固有的骄傲。

　　她和他在朝堂上的距离相隔不过咫尺，中间却又仿佛漫着万水千山。

　　少时不该开始，结局也不得善终。

　　马车在滚滚前行中停了下来，她在笑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巍峨壮丽的宫墙在她面前铺陈开来，姜妧岁扬起脸，隔着十年浩瀚时光，仿佛看到了那道孤寂的身影缓缓走在宫道上，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靠。

　　如果再来一次，她想，她该怎么做呢？

　　姜妧岁喃喃自语：“这天，也到时候该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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