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你要去哪兒？”

　　邱璟本來是按著演出散場的時間來的，可在印象西湖的門口已經足足等了五分鐘，卻遲遲沒有等到他的領導出來。一想到領導要是出了什麼事，他別說提頭去見如春了，恐怕回去就得被五馬分屍不可，正打算進去瞧瞧，可才一邁腿兒，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他回頭一看，大吃一驚：

　　“師兄？你……？”

　　說起來，陳珮和邱璟是當年在貴州大學時的同學，陳珮比邱璟年長三歲，邱璟入學的時候正好和陳珮分在一個寢室。兩個人關係雖然一般，卻是正經八百的一師之徒，又有一段共處一室的交情，以至於後來先後被分到了他們各自的領導身邊之後，雖然各有各的職位，見了面還是師兄師弟地叫。
　　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更何況是親師兄弟，平時雖然只淡淡的，論起來總還是比別人多著些說不清的親近的。

　　“師弟也是陪你家領導來的吧？”

　　陳珮抬頭看著天上炸開的一朵朵煙花，歎了口氣，心情有些複雜。

　　“是啊，師兄你……”

　　邱璟注意到陳珮不斷變換的神色，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便不再多說，只等著他開口。
　　他這個師兄上學的時候還是個張揚熱情的年輕人，之前因為這些吃了很多的苦，這麼多年陪在胡善來身邊，看過太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便學成了現在這種沉默寡言的樣子。不過無論是年輕的時候，還是現在，這副惆悵歎息，滿臉憂鬱的樣子，實在是很難看到的。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是邱璟可以肯定，一定和胡領導有關。

　　是什麼事，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我家領導太難了。”

　　好像知道邱璟在等自己解釋，陳珮緩緩地開口，聲音低低的，已不年輕的眉眼間好像籠著一層看不透的霧，慢慢地開始說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當然，與胡善來有關。

　　陳珮和胡善來的緣分，要從三十多年前算起，那時候離那場大革命結束也就十年左右的時間，雖然明面上都說不追究了，可思想的轉向哪有那麼快呢？他因為在學校時說過一些引人誤會的話被人捕風捉影，再加上家裡底子不是很清白，明明是學校裡的優等生，畢業之後的分配卻讓他留校任教。留校就留校吧，沒多久又說是這裡的書記對之前的秘書不滿意，這回讓他去當這個秘書。院裡的有些同學，還不陰不陽地說他這是“攀上高枝了”，以後可別忘了他們這些老同學。

　　那時候陳珮大學剛畢業，二十二歲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而且八十年代末的大學生跟現在可不是一個概念，那時候實實在在可以算得上是天之驕子，更別說他是貴州大學的高材生了。本想趁著年輕，去北京或者上海之類的地方一展拳腳的，可學校的安排卻如當頭一棒，把他敲得暈頭轉向。本來處得好好的，甚至已經在談婚論嫁的女友，也因為不願意跟著他繼續留在貴州吃苦，選擇了與他和平分手。本來是春風得意順風順水的少年郎，一下子經歷了失戀又失意，陳珮只覺得這輩子都完了。
　　本來想想也是，貴州這樣的窮鄉僻壤，他早就待夠了，而且他也不知道那個書記是個什麼樣的人，性格怎麼樣，好不好相處。該怎麼開展工作，對他來說完全是兩眼一抹黑，還不要說政壇上的那一套他能不能適應呢。想到這些，陳珮就有些心灰意懶，可是組織的安排他又不能不聽，只能打點了行裝，硬著頭皮子去了。

　　隨便吧，大不了就是一個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怕什麼？

　　那時候的陳珮，甚至在日記裡寫下過，這樣破罐子破摔的文字。
　　要說也是因為陳珮年少時太恃才傲物，如今這個沉默內斂，安靜本分的樣子，不能說和那段痛苦抑鬱的日子沒有關係。

　　直到順利地到了那位叫胡善來的領導身邊，再後來跟著他進藏，陳珮才知道，自己當初究竟錯得有多離譜。

　　雖然無論是貴州還是藏區，發展都舉步維艱，甚至在進藏之前，還聽說過“進藏一年少活兩年”的傳言，但其實也並沒有他想得那麼糟糕，至少在貴州少有那些拉幫結派烏煙瘴氣的東西，至少拉薩擁有蕪湖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澄澈天空。
　　至少，他在這裡遇到了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領導。一個讓他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大公無私的人的，讓他甚至甘願為他去死的好領導。
　　雖然他後來知道了，天空那麼藍的代價，是強烈的光照和因此導致的無可逆轉的傷害。
　　領導那麼好的代價，是如今的年邁體衰和迅速地蒼老憔悴。

　　“所以師兄的意思是……？”
　　“那天我家領導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這幾年雖然好些了，畢竟趕不上再早……你家領導也去過西藏那邊，什麼樣子你也該知道。我家領導之前那一場病，就是在那邊的時候落下的病根……”

　　陳珮看著漸漸稀疏的煙花，重重地歎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擦，聲音悠悠的：

　　“我家領導不讓我說，可是我憋得慌……他這次跑出來，全靠藥在後頭頂著，再這麼下去，真不知道身體能不能受得了……”
　　“所以……”
　　“所以我希望，師弟你能勸勸你家領導！”

　　陳珮突然拔高了聲音，見慣了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邱璟被他這猛一下子凌厲起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隱約竟透出幾分年輕時還未遭磨礪時的銳氣。

　　“這麼多年了，我家領導心裡分量最重的是誰，你我心裡都有數。你家領導一句話，我家領導他就陪著去染頭髮。又是你家領導一句話，我家領導他就折騰出來一千多公里！我家領導都快八十了，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說到最後，陳珮的嘴唇已開始顫抖，眼裡竟有了淚光。邱璟雖然不太懂他為什麼突然這麼激動，但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他一向知道這個師兄，為人做事從來都有條有理，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定也有他的原因……

　　看著還有些懵懂的邱璟去接溫猗竹，背影淹沒在夜色中，陳珮深吸了一口氣，向一個陰暗的角落招了招手，看著從樹叢裡鑽出來的人，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緒：

　　“壞人我做了，你該兌現諾言了。照片刪掉，我們兩不相欠。”

　　那人拿出一個相機，迅速地刪除了一組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人的背影，底色是一片煙花……

　　原來，就在剛才……

　　陳珮本來正在西湖邊散著步，順便等著接胡善來回去休息，突然聽見印象西湖的門口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出於多年的職業敏感，他本能地覺得不對勁，便過去看了看，見是一個抱著個相機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出來。陳珮根本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就追上了他，才發現在他的相機裡，竟然偷拍了一組照片，顯然是剛才自家領導和溫領導看煙花的場景。
　　老朋友一起出來看看演出放放煙花，這本來沒有任何問題，可是那男人的照片，卻處處透著一股曖昧的氣息，而這，才是真正致命的。

　　陳珮眉頭緊鎖，領導都不在那個萬人矚目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再讓領導的名譽受損，哪怕是捕風捉影的謠言都不行。於是，便和那男人約定，演了這樣一出戲。

　　天空中的煙花已經徹底消散得無影無蹤，深秋的西湖邊還是有些冷的，陳珮卻不覺得。他苦澀地勾了勾嘴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
　　該去接領導了……

　　要恨就恨我吧，反正……只要領導好了，我好不好都不重要。

　　陳珮眯著眼睛，眼裡的光明明滅滅，也不知是倒映的路燈，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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