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作者:郦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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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花


      整場演出當中,除了鼓掌時,胡善來一直靜靜地坐著。他本就有些目力不濟,視線又被面前的那個人影擋住,演出到底是什麼樣,他只是霧裡看花,囫圇吞棗。身邊的人歡呼雀躍,他的沉靜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過……本來他的目的,就不是來看演出的。

      算來這快八十年的風雲人生裡,胡善來也是見過不知多少演出,上到各國的最高接待禮節,下到年少時在學校的某次文藝匯演。他年輕的時候,可也是個唱歌跳舞一樣不落的文藝青年呢,只是他不喜歡追憶,尤其是這幾年。畢竟年深日久的那些事,十停倒有七停,成了如今想起來就叫他悵惘傷心的陳年往事。
      對他來說,這麼多年來,最讓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被分配到劉家峽水電部當技術員時,那裡的領導為了歡迎他,辦的聯歡晚會。
      他記得,那還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篝火晚會呢。

      雖然他後來也知道了,那本就是人家慶元旦的固定活動,和他其實沒什麼關係,他不過是撞大運般地趕上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他也曾沾沾自喜了很久,至少,這說明他命不錯呢,對麼?

      雖然生長在秀麗典雅、四季皆宜的泰州古鎮,但對胡善來來說,甘肅肆虐的風沙,好像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讓他深深地為它著迷。這份情有多長呢?長到多年之後,當他知道這塊戈壁被地震波及時,根本管不住自己前去探望的腳步。
      哪怕,他那時已經數不清自己幾天幾夜沒有好好休息了,可是直到他站上那片土地,握上那一雙雙或許還帶著新傷的手時,他的心才安定了些。對著殘垣斷壁,向著災民官兵,他語音輕輕,許下一個個重如泰山的承諾。老鄉們的感謝,孩子們的純真,也叫他真情飛了一路,熱淚灑了滿懷。

      思緒飛揚,演出裡簇簇的燈光,總讓他想起那天熱熱鬧鬧的篝火。

      “小胡走吧,俺姓徐,部裡領導派俺來接你。”
      “謝謝徐前輩,謝謝組織。”
      “誒呀咱以後都是同事,你恁客氣是弄啥嘞?前輩啥前輩的,怹們都喊俺老徐大哥。”
      “哦……老徐大哥。”
      “誒,這就中了嘛!”

      胡善來裹了裹身上的大衣,雖然戈壁灘小刀子般的晚風吹得他有些冷,但看著面前這個操著一口濃重的河南腔,身形高大魁偉,面色黑紅的豪爽漢子,心裡還是暖暖地發著熱。
      看來,這個決定確實是對的,這個地方需要他,而他也喜歡這種紅紅火火的氣氛。

      或許是因為上了些年紀,老徐很健談,為人也和他粗獷的嗓門兒一樣大大咧咧的。接胡善來回去的路上,老徐不僅把今天晚上的篝火晚會跟他說了,又捎帶手把單位裡都有些什麼人,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訴了他。胡善來就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並不多說多問什麼,直到他聽到一個人……

      “對了,地質力學隊那邊有個小夥子,誒,人可真了不得。也是你們北京來的,看歲數也就你這樣,是北京那個啥……地質學院地質構造專業的,好像還是個研究生嘞!”

      胡善來聽著老徐跟誇自家子侄似的,誇著那個他口中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來不及掩飾,他脫口而出:

      “我在學校的時候做過一陣子導員,地質那邊的學生我也知道幾個,不知道是誰呀?”
      “那孩子叫……誒呀——你看俺這個腦子哦,小溫叫順了,人是叫啥來著……還怪好聽的……哦——猗竹!對對對對,溫猗竹。”

      老徐上下打量著胡善來,半開玩笑:

      “別說,你們倆要是站在一起,絕對好看。”

      而胡善來已經聽得直了眼睛。
      溫猗竹,他確實知道這個人。
      而且,豈止是知道。
      這件事情要說清楚,恐怕還要從有一回清華和地質的聯誼說起……
      算起來,這也是幾年前的事兒了。

      那時候他剛當上導員沒多久,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年輕氣盛好出風頭的時候。所以院裡一說要去地質聯誼,一起打打球跳跳舞唱唱歌,再逛逛學校,他第一個就跑到院長辦公室去了,以至於因為去得太快,還被一向器重他的院長笑駡了一句不務正業。

      當時他是有些無奈的,不過後來大半輩子,幾乎半個世紀的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多麼正確。

      胡善來記得那天他跟個愣頭青似的,帶上他的乒乓球拍,背著吉他和舞鞋就去了。在大巴上就有同學笑話他,說他帶這麼多東西,到底是去聯誼的呢,還是去相媳婦兒的。他含笑嗔著他們胡說,把臉扭向車窗方向時,卻不自覺地發紅發燙:雖然他在學校裡確實挺受歡迎的,但是……學校裡明令禁止談戀愛,相哪門子的媳婦兒嘛……
      雖然他確實有個喜歡的姑娘就是了……
      等到了地質學院,學校裡紅艷艷的楓樹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取下吉他調了弦,旁若無人地靠在一棵樹下自彈自唱起來。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輕快的軍歌,是那個時候最流行的,也是年少時的他最喜歡的。雖然這會兒還不到紅霞滿天的時候,但這滿眼紅楓,意境不也是差不多的麼?待到一曲終了,他才注意到不遠處的草地上,站著一個看起來跟自己大概該是同齡的男孩,似乎是在認認真真地聽著他唱歌。
      胡善來確定自己不認識他,應該是這裡的學生,他本想走上去和男孩聊聊天,可男孩也許是發現了他起身的意動,迅速地轉身離去,只留給他一個漸遠的背影。
      沒錯,無論再回想多少遍,他都覺得那個清瘦但是溫潤的人,是個值得被好好保護的男孩。
      那是他第一次目送他的背影,卻沒想到就連那條路走到最後,他給他的同樣是一個背影。一個深深鞠躬的,單薄依舊的背影。

      胡善來正在惆悵,有個同學來叫他去打球,是他最擅長的乒乓球。他收起了吉他,也收起了心情,在球台邊力戰地質校隊群英,竟越戰越勇,絲毫不落下風。清華這邊歡呼陣陣,他無意中往地質那邊瞥了一眼,卻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聽他唱歌的男孩。四目相對的瞬間,男孩又一次抽身而去,不過這次胡善來學聰明了,他找到了剛才和自己切磋得難解難分,幾乎算是不打不相識,甚至這會兒已經稱兄道弟的地質學院校乒乓球隊隊長,指著男孩遠去的背影,向隊長詢問他是誰。

      “你問他呀,他叫溫猗竹,以前是籃球隊那邊的主力。聽說之前好像是病了,現在好是好了,身體還是弱了點,也不打球了。成天就往圖書館跑,功課好得不得了!”

      胡善來笑著道了謝,在心裡暗暗給那個男孩記下了一筆。
      溫猗竹,溫謙君子,綠竹猗猗。
      好名字。

      再後來就是聯誼晚會,胡善來是舞蹈隊的領舞,站在第一排。鎂光燈一亮,往台下看是一片反光,什麼都看不見,可他卻固執地覺得,在那白森森的冷光中,有一道暖暖的熱流在追著他走。沒來由地,胡善來認定那是溫猗竹。兩人成了朋友的多年後,他幾次想問都沒好意思,畢竟,如果是,好像讓人有些怪害羞的,如果不是……不就坐實了他自戀又自大?

      “小胡?小胡?你想啥呢?”

      老徐有些急促的聲音把胡善來從回憶裡喚回來,他有些歉疚地笑了笑,託辭說是在想之前就分配到這裡來了,已經很久沒見過面的女朋友。看著老徐露出了然的笑容,胡善來也跟著笑了,笑得難得的有些靦腆,完全是那種少男式的羞澀和矜持。雖然,他已經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

      到了篝火晚會的現場,便是一陣介紹和被介紹,胡善來端著搪瓷杯子,站在篝火邊談笑風生,心裡卻覺得奇怪:那個溫猗竹,怎麼還不出現?

      “我說老馬,不是叫你把小溫找來,俺們小胡都來了半天了,小溫人呢?”

      不等胡善來開口,老徐就先發難了,那個被叫做老馬的,大概是平時跟溫猗竹走得比較親近吧,這會兒撓著頭笑。

      “老徐你急個啥!剛才俺還跟小溫說,這小胡長得漂亮,把他給比下去了,這麼眨巴眼兒的工夫還能讓俺給整丟了?丟了賠你那麼大個玉雕的!”
      “呸!玉雕的中看不中用,哪趕得上小溫半截子?俺們小溫要是被你弄沒了,地形圖你畫?鑽孔位置你定編錄你記啊?俺可跟你說老馬,你別淨跟這兒扯淡!”
      “扣扣搜搜婆婆媽媽,還你們小溫,小溫是俺們隊的,丟了也是俺們急,你個水電的擱這兒瞎湊啥熱鬧?跟誰倆這兒套近乎呢,邊兒去邊兒去!”

      兩位老大哥你一句我一句,都是一口濃重的鄉音,又誰也不讓著誰。不過,雖然吵得兇巴巴的,也把胡善來嚇得一愣一愣的,別人倒也沒誰真去計較。畢竟都是老熟人了,都知道這老馬和老徐,有事沒事就愛鬥上幾句嘴,大家也早就習慣了,倒是從人群中慢慢地走出了一個年輕人。

      那是個清瘦斯文的年輕人,看起來大不過三十來往的年紀,一身的風流書生氣。

      只一眼,胡善來就認出了他,揚起一個笑容:

      “溫同志,久仰久仰。”

      這句話雖然是那個時代裡,兩個人第一次正式見面時慣用的客氣話,在他這裡倒確實是真心的。
      他對他,確實是仰慕已久。無論是當年那位隊長說的學習好和籃球隊前主力,還是如今再相見,滿目蔽日的黃沙也蓋不住的通身溫潤如玉的氣質,都讓他無比想要去親近他。

      不過那年輕人明顯愣了一會兒,才微笑著和他碰了個杯,彎起了眸子:

      “胡同志,久仰久仰。”

      語氣裡同樣的真誠,倒讓他有些愣神:原來,不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啊。
      天可憐見!

      演出散場,餘韻悠長,陪著西湖潺潺的水波,慢慢地飄向遠方。胡善來看著眼前的人站了起來,終於輕聲叫住了他。
      溫猗竹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他這次來,沒告訴他。

      溫猗竹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怔了很久,才緩緩地回頭,看著胡善來的臉,他的表情變得古怪莫測。良久,才又笑了起來:

      “你身體不好,怎麼跑這麼遠?”
      “你不是問我,山水麼?”
      “你……”

      看著胡善來眼裡的笑意,溫猗竹有些繃不住了,他感覺自己的眼圈好像重了起來,似乎有些暗潮在洶湧。胡善來彎下腰,從溫猗竹的座位下面拿出那個煙花,順手握過他的手,拉著他往空曠的地方走。

      “你不是說過,羡慕法國國慶上的那些煙花麼?之前你過生日的時候我過不去,今天……算是給你補過一個吧。”

      溫猗竹抬頭看著胡善來,那雙眼睛裡,有太多太多的內容,叫他一時竟猜不出他的情緒。

      “那麼久以前說的話,你竟然還記得……”

      一朵一朵的煙花,在沉靜的秋夜裡飛上天空,紅黃藍白,絢爛得讓人幾乎要以為是哪個太有情調的少年郎,在向心愛的人表白。

      胡善來看向溫猗竹,他正抬頭看著煙花,那雙難得沒有追著他跑的眼睛裡,煙花如淚,淚如煙花。胡善來歎了口氣,這個人……還是這麼多情……
      胡善來緩緩抬手,猶豫了很久,終於輕輕搭上溫猗竹的肩頭,試探著把他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他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卻終究沒有抗拒。

      其實……羅曼蒂克,哪裡會是年輕人的專利呢?

      十一年前的遺憾,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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