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作者:郦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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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髮


      理髮店前,邱璟停下了車。

      “領導,咱們到了。”

      溫猗竹點了點頭,輕輕地答應了一聲,下車活動了一下腿腳,默默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身高,讓他在這車裡總有些伸展不開,儘管他已經盡量伸直兩條腿,還是感覺到了膝蓋上的舊傷,對他隱隱的抗議。溫猗竹看了看身邊的胡善來,嘴角緩緩地勾起一絲笑容,這好像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提出染頭髮吧。

      溫猗竹一向不喜歡染髮,一是他覺得沒這個必要,二是他早就聽說那些效果好的染髮劑,多少都會有些傷身體的。雖然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致力於改善這些,但是他也知道,哪怕事到如今,這仍然是一件大家都說著要好好處理,到了真正操作起來,又難免牽三扯四推你推他的事。他前幾年常聽如春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把他們拍扁了,恐怕就是一張完整的元素週期表,弄不好,還能做做化學實驗。
      那時候,因為工作的需要,他和胡善來是不被允許看出老態的,雖然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比那“塵滿面,鬢如霜”的年紀,都早已翻了一倍有餘。這個年齡,若是換了別人,就是再勤勞的人,恐怕也已經退休在家了。早上逛個公園,晚上喝個小酒,老婆孩子熱炕頭,共享天倫之樂。他們卻不得不天南海北滿世界跑,以至於定期去染髮,成了他們的日程表裡為數不多很固定的安排。不過溫猗竹在這方面可相當狡猾,很多時候都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有幾次還是胡善來實在看不過去,半哄半拐地把他拉去理髮店的。可他終究還是不喜歡那種染髮劑濃烈刺鼻的味道,從來都只肯染髮頂,兩鬢卻始終不動。用他自己的話說,又白得不厲害,反正不染也不太看得出來,何必去費那個精力呢?他的白髮主要是在髮頂,染染那裡就可以了。胡善來每次看著溫猗竹花白的頭髮,都會深深地懷疑,這個人對自己是不是有什麼誤解,只是卻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別的事基本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件事……溫猗竹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胡善來曾經堅持過幾次,然而對著溫猗竹那張笑臉,他終究還是由著他了,每次的勸說都壽終正寢,無疾而終。
      畢竟,這頭髮由誰說了算,自然是該尊重主人的意見,於是,胡善來最終也沒能拗得過溫猗竹。

      可是今天,是他主動邀請的胡善來。
      只是為了讓他們的孩子們的心裡,能好受一些。

      “以前都是我說著才肯來,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胡善來摘下墨鏡,看著溫猗竹彎彎的眼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很多人都說,胡善來是個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老領導,可是……他們那個年代的男孩兒們,在二十出頭三十冒尖的時候,誰還不是個大衣挺括,背頭鋥亮,戴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乒乓球籃球,各種大大小小的球都會玩一手,唱歌跳舞戲曲,樣樣都能來一點的帥小夥呢?

      至少,他是。

      年輕時的胡善來帥氣得很,不是那種雌雄難辨的秀麗小生,反而是劍眉星目英氣逼人的那一種,猛一看倒有些像那時候最火的港星。他也聽說了,那些當年的照片,現在有一些被流傳到了網上,引得不少小姑娘歎些什麼,“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雖然君已老,情敵也沒少。”每次他聽到這些,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現在的這些姑娘們,到底一天到晚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哦……他記得他在這個歲數的時候,又是水力學,又是水文地質學,還要忙著考各種證,每天都是焦頭爛額,一地雞毛,哪有想這些閒事兒的心思和工夫呢?
      難道,真是時代不同了?

      走進理髮店,店面小巧,燈光柔和,處處透著一股子精緻的味道。這家理髮店胡善來很熟悉,是他們兩人當年常去的,髮型總監小單已經在這裡工作很多年了,和他們也是老相識,上來就想打招呼。準確地說,是他們看著小單從一個小學徒,一步步做到現在這個位置上的。當年,小單好像還和胡善來的秘書陳珮挺聊得來的,後來怎麼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這兩個人,現在一個是髮型總監,一個是胡善來的助理。只是今天不知因為什麼,陳珮一直找理由不肯跟來,照顧兩個人的任務就都落在了邱璟身上。
      溫猗竹悄悄地擺了擺手,示意小單別驚動店裡其他客人,她便只是帶著笑輕輕地問他們是不是已經約過了來染髮,是不是還按照以前的標準。溫猗竹點了點頭,小單會意,帶了兩個年輕的染髮師過來,悄悄地囑咐了兩句關於他們的習慣,就去做別的事了。胡善來一聽就知道,溫猗竹雖然這次主動接受了染髮,但其實以前的習慣還是沒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古人誠不欺我。他看著他,笑得像一隻眯著眼睛的狐狸。

      兩個人並排坐在鏡前,由著染髮師對頭皮和髮質進行了例行的檢查,然後便開始調染髮膏。無意中地一瞥,溫猗竹從鏡子裡注意到,店裡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兒。女孩兒們看起來大不過二十來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打扮得青春靚麗,搭配著精緻清新的妝容,正一邊讓染髮師搗鼓著頭髮,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有那麼幾句,飄飄蕩蕩地吹進了溫猗竹的耳朵裡。

      “那天你看了沒呀?”
      “那麼重要的日子,怎麼會不看!”
      “誒……山水,太好哭了……”
      “好心疼啊……”
      “下次他們同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是啊是啊……”

      溫猗竹一向喜歡和年輕人聊天,當年是,現在也一樣。喜歡到如春曾經不止一次挎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身邊酸溜溜地嘟囔“誰才是你的親閨女啊”。感受到和年輕人之間的代溝不是第一次,但這種明明每一個字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只有字認識他的情況,好像還真的是第一次。

      山水,那是什麼?同框,又是什麼意思?

      果然,無論多麼努力,人老了還是有跟不上時代步伐的一天的麼……溫猗竹垂下眸子,有些無奈地彎了彎嘴角,玩著手指。

      溫猗竹正默默地思考著這些話的意思,突然一句話飄過來,卻讓他愣了一下。

      “你說我們是不是太自私了,佔有了他們一輩子,連老的權利都要剝奪了。”

      這句話很輕,很快就被淹沒在了其他幾個女孩兒的調侃和打趣中,被理髮廳裡的背景音樂吞沒,卻讓溫猗竹一下子明白了,女孩兒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突然就笑了,善來,你看啊,我們看大的這些孩子,多麼善解人意,多麼……可愛呢……

      “笑什麼呢?”

      因為染髮師正輕輕扶著胡善來的頭,把染髮膏細細塗上那簇簇白髮,他只能從鏡中看著身邊人,見他突然笑得一臉燦爛,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問。
      溫猗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又微微偏頭打量了一回胡善來,不得不說,當初那麼雷厲風行的他,如今也是虎老骨不倒,弄得現在他也總好像能在他身後看到一片紅艷艷的幻影,只是如今那凌厲都堆進了眼角眉梢的皺紋裡,輕易看不分明。他想起了六年前,那個人最後一次以那樣一個身份站在人前時,一句“不再就任黨內一切職務”,不僅讓他自己眼圈濕潤,也聽得他心裡五味雜陳。
      溫猗竹本來不是個喜歡懷舊的人,不過……大概這是老去之人的通病,他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頂著那個頭銜踏入那光輝的大堂,最後一次認真而深情地鞠躬作別。走出去的時候,肩上的擔子雖輕了,心裡卻好像缺了一塊。
      倒真不是有多留戀那個位置,高處風光好,卻也不勝寒,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常讓他心有戚戚焉。有個詞兒叫如坐針氈,那個位置對他而言,有時候比這更甚,可算是如坐老虎凳,甚至讓他巴不得早點離開。只是,無論中途有多少磨難,他終究堅持下來了。
      凡名滿天下者,集功名於一身,必定也集駡名於一身。他曾單槍匹馬闖蕩幾十年,深知道這人世間最普通也最有用的道理,只是他從來都不看重那些。

      過去如何都已成塵煙,他無力去改變。
      未來如何且交給時間,他無意去爭辯。
      名滿天下是他,謗譽等身也是他。
      勝固欣然,敗也從容,如此而已。
      他愛的,他不曾負;愛他的,不曾負他。
      至於不愛他的那些人,任爾東西南北風。

      人這一輩子到底能有多長,至多長不過三萬多天,從總角少年到耄耋垂暮,其實不過就是一轉眼的工夫。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呢?竟有一個是完完整整和他風雨並肩的,這得是多深的緣分。他們一起經過天災人禍,一起看過波瀾壯闊,一起行過春風,一起扛過冬雪。
      論默契,他們是多年的同事;論情誼,他們是半生的知己。
      說起來,溫猗竹這麼多年一直很喜歡古法蜀錦,用彩梭通梭織彩,把整個彩緯一寸寸織入織料中去。彩緯在織料正面表露的時候,繁花似錦;在背面隱匿的時候,光平伏貼。他有時候覺得他們之間也像這樣,把生命中最榮耀燦爛的一段歲月裁下來,小心翼翼地織進對方的生命裡。

      趁著染髮師低下頭去拿水梳,溫猗竹偏過頭,看著胡善來笑。

      “善來,你知道山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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