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作者:郦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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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


      溫猗竹好像總是忘不了那一年,尤其是退休的這幾年,只是每每回憶起來,總難免讓他的心情無比複雜。那一年不是沒有榮耀和歡愉,只是有太多太多的事,像突然砸過來的巨石,讓他措手不及。可他沒有不知所措的資格和時間,萬民在看著,天地在看著,陰暗中的那些眼睛同樣在看著。他為了他在乎的,在全國各地來回地奔波,卻總覺得做得還不夠,總覺得角落裡有人在悄悄戳著他的脊梁骨,把他的驕傲一次次無情地摔碎,再站在一邊冷眼旁觀著他把那碎了一地的,一片片慢慢地撿起來。

      好像就是那一年吧,讓本來那時候還覺得自己很年輕的他,迅速地感覺到了時光的力量。
      在那種力量面前,即便是要強執著如他,也只是螻蟻罷了……

      那天窗外的蟬鳴一如往年,天邊飄著幾絲雲兒,風不輕不重地吹拂著,把它們吹得像飛絮一樣柔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那都本該是一個最平常的五月的午後。

      可是……本該不管用啊……

      “領導!出……出大事了!”

      邱秘書——就是現在陪在溫猗竹身邊的助理邱璟,那個時候,他還是他的秘書——“嘭”的一聲推開了房門,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頭髮汗津津地貼著額頭,看起來有些狼狽。溫猗竹看著邱璟這個樣子,放下了手裡的筆,歎了口氣皺了皺眉。他了解他的性格,雖然明朗活潑卻也穩當,如果不是真的遇到很棘手的事,他絕對不會慌成這個樣子的。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手錶和擺在桌上的臺曆:五月十二日,下午兩點三十八分。

      “領導……四川汶川……7.6級[1]地震……”

      轟隆一聲,溫猗竹心頭震顫,他好像聽見自己的腦子裡炸開了一樣。
      他記得地震是什麼感覺,那是他三十四歲時刻下的記憶。那時他離那災難,足足有半個中國那麼遠,尚且讓他本能地感覺到了恐懼。那時他只是省地質力學隊,一個小小的政治幹事,雖然心在天下卻力有不逮,可如今……

      “安排我過去,要快!”

      邱璟一邊點頭,一邊看著溫猗竹快步走了出去,只不經意間地一低頭,就看見了他腳上那雙運動鞋。他想開口叫住他,終究還是放棄了,只是打電話聯繫安排。

      他決定的事,就一定是要做到的。

      “領導,軍隊調不動,只能把您送到這兒……”

      彭州,一地碎石,滿目蒼涼。離著一百多公里尚且如此,那麼……現在那些在震中的人民呢……他們怎麼樣了……有多少百姓在廢墟下掙扎,他們有多絕望,溫猗竹不敢去想,卻不能不想。他只覺得心頭像是插著一把冰做的尖刀,每想一次就深一分,直叫他痛不可當遍體生寒,可耳邊邱璟的那句話,卻讓他一下子怒不可遏。他很少生氣,那把刀也從冰變成了火。
      調不動是什麼意思?他緊緊地皺著眉,平時總是帶著笑的一張臉,此刻沉了下去,就像他的心。

      “去,把指戰員找來!”

      邱璟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清亮的眼睛裡,好像隱隱有什麼在閃爍。他歎了口氣,這個領導……別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就算到了黃河……恐怕也只會想辦法過河,哪怕只有一棵浮木,他大概也會義無反顧的吧……
      莫名其妙,邱璟想起了一句歌詞:把所有的心,裝進你心裡。

      他……也是這樣的人吧……

      指戰員來了,高高瘦瘦的,本就黝黑的臉這會兒黑紅黑紅的,很標準的軍人的模樣,溫猗竹在臨時搭建的簡易帳篷裡見到了他。
      邱璟被溫猗竹留在了帳篷外,他悄悄地聽著他們說的話。

      “救援人員已經出發了。”
      “軍隊呢?那點人根本不夠!”
      “領導,動不了啊……”
      “那,送我進去。”
      “道路不通,太危險了。”
      “我是總指揮,怎麼能不到一線……如果道路實在進不去,我知道可以空投的,你就安排把我空投進去嘛。”
      “不行啊領導,真的不行……”
      “我不管!我只要這十萬群眾脫險!這是命令!”
      “領導……”
      “是人民在養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聽到最後,邱璟的眼圈已經不自覺地熱了。溫猗竹這個人,人如其名,說話做事從來都很有分寸,就像幽谷中的翠竹,含蓄內斂,什麼時候說過這樣不計後果的氣話……
      這樣的話說出口其實很容易,但是萬一被有心人聽去,再加以利用,那後果會有多可怕,他溫猗竹宦海沉浮多年,一路靠著自己摸爬滾打上來,怎麼會不懂呢……
      為了救人,他已經連自己都顧不上了麼……

      帳篷裡,溫猗竹靜靜地站在那裡,本就清瘦的身子因為長途跋涉的疲憊,甚至顯得越發單薄。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讓指戰員的臉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最終只能點了點頭。溫猗竹看著指戰員走出去的背影,重重地歎了口氣:沒有兵權,果然是很麻煩……如果他在就好了。
      溫猗竹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迅速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樣子,整了整衣領,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才掀起帳簾,就看到了邱璟那雙微紅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眼睛彎得細細的:

      “好了,準備出發。”
      “好。”

      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這是這幾天一直在溫猗竹腦海裡盤桓的兩個詞,他已經忘了這是他趕過來的第幾天了,長時間高強度的奔波和勞累,終於讓他六十六歲的身體亮起了紅燈。
      聲音已經明顯有些啞了,說話時喉嚨裡像是多了一把鈍銼刀,不過沒關係,有擴音喇叭;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有些嘎吱嘎吱地響,不過沒關係,他穿的是運動鞋;左手被碎石劃出了道道口子,血跡斑斑猙獰恐怖,不過沒關係,他帶了創可貼……
      這些身上的痛他都能忍,唯獨讓他不能忍的,是那種無法言說的無力感。

      調不動人自己也進不去的時候,他覺得無力。
      對上被營救出來的災民的那種眼神的時候,他覺得無力。
      看到某個校園操場上那一排一排的孩子們的書包的時候,他覺得無力。
      這種無力感,像普羅米修斯被鷹吃掉了肝臟,傷口迅速隱匿,不會給他留下一點痕跡。又像是有一把鈍銼刀,在他心口來來回回地反復切割,舊傷未愈添新創,讓他酸,讓他痛,讓他愧疚難受,讓他逼著自己不敢安心去休息。只要他一停下來,就好像有一條竹節鋼鞭,鞭頭蘸飽了鹽水,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的心上。

      早到一秒,就可能多救活一個人。他說。

      終於,第三天的下午,邱璟看著只這幾天就明顯瘦了一大圈,頭髮也從烏黑變得斑白的溫猗竹,實在看不下去了。趁鏡頭沒盯著他,幾步跑上前,不由分說地奪過了他手中的喇叭,紅著眼睛啞著嗓子衝他吼:

      “領導!您……歇歇吧!”

      溫猗竹愣住了,邱璟跟了他很多年,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對他吼。他偏了偏頭,試圖扯出一個笑來安慰他,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已經發不出聲音。邱璟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硬塞給他半個饅頭。

      冰涼梆硬。

      溫猗竹看著邱璟的眼睛,那雙眼睛同樣織滿了細密的血絲,習字多年練就的穩定如山的手,也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他說不出話,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只默默地接了饅頭走到了旁邊,緩緩地蹲了下去。邱璟注意到了他打著顫的瘦弱肩頭,幾次想過去勸勸,咬了咬牙還是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也該,好好休息,好好發洩一下了……

      良久,溫猗竹終於站了起來,他的眼睛有些微微地泛紅,只是那目光依舊溫暖透人,看得邱璟眼神一頓,幾乎想掉淚。

      ……

      後來呢?都發生了什麼?

      “猗竹?老溫?老夥計……”

      耳邊的聲音把溫猗竹從回憶裡喚了回來,眼前有一點點模糊,他笑著摘下眼鏡,略低了頭:

      “老了。”

      老了,總是感性,眼淚總是太多。他想。

      胡善來看著面前人,剛才他在想什麼,他幾乎已能猜到,終是忍不住抬起手伸向他。但一想到那時他錯開的樣子,還是臨時轉了方向,努力壓著顫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嗯。”

      十一年前的遺憾,就讓它成為明日黃花吧,提了倒傷心……

      溫猗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胡善來轉得生澀的動作,略有些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

      得隴望蜀,人之常情。這人啊,越想得到的,為什麼就越得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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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7.6级地震为最初定级,后改为7.8级,最终确定为8.0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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