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2025年，八月的最後幾天，很久沒有那麼熱鬧過的天安門城樓，又一次成為了世人眼中的焦點。
　　其實，距離上一次這麼熱鬧，也不過是六年而已，不過……意義卻多少有些不一樣。

　　那一次，是為慶祝那火紅與五星飛揚了七十年，而現在是為了八十年前的那一場勝利。
　　那是什麼樣悲涼又壯烈的勝利啊，萬里熱土，狼煙滿地……
　　雖然那時候的親歷者，大多數恐怕已經被埋到了歷史的塵埃裡，但是總有些風燭殘年的老者，在默默地守護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每每想到這些，再想想前幾年氾濫成災的……那種電視劇，溫猗竹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嘴角一向柔潤的笑容，也似乎糅進了幾分嘲諷……

　　溫猗竹放下手裡的筆，看著那婉轉秀麗的字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抬起頭，迎上了那從窗外灑進來的燦爛陽光，露出一個笑容。那雙彎彎的眼睛，依舊清明透亮如多年以前，只是眯得比以前更細了一些。

　　“領導，這是三號的請柬。”

　　書房門口響起一個聲音，是一個很年輕的聲音。
　　溫猗竹反應了一下，才推了推眼鏡，意識到是助理小袁。

　　邱璟在兩年前到了退休的年紀，上頭說他年紀也大了，擔心他照顧不好溫猗竹，安排了那時候剛畢業的年輕秘書小袁，頂替了他的位置。
　　小袁今年才二十三歲，就像邱璟當年剛到溫猗竹身邊時一樣，青春洋溢光彩照人，也難怪溫猗竹總會有些心神恍惚。

　　小袁來時，他的上級曾經略帶揶揄地說，這份工作雖然做不了幾年就又得調動，不過以後說出去，他是做過前總理貼身助理的人，也實在是一件倍兒有面子的事兒。
　　這樣的話……小袁雖然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可是聽在耳朵里，就是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
　　不，是很不舒服。

　　“謝謝你啊……小袁。”
　　“領導……您怎麼總是這麼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呀。”

　　溫猗竹看著小袁清澈的眼睛，點了點頭笑得溫文爾雅，小袁看著他的笑，好像被感染了似的，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餘光一瞥，他注意到了桌上放著的字帖，輕輕地道了一聲不打擾領導練字了，便欠了欠身帶上門出去了。
　　溫猗竹的目光在那扇門上頓了好久，終究是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這都已經兩年了，他怎麼還是不習慣呢……比如說，開口的時候，尤其是沒看清小袁的臉的時候，總下意識地想叫小璟……
　　還好他每次都控制得很好，要不然人家小袁該多尷尬呢？

　　好像……邱璟當初開始跟著他時，也不過是這個年紀……

　　回憶起來，邱璟和溫猗竹已經相處三十多年了，對他們雙方來說，對方都早就從單純的上下級關係，發展成了不可或缺的朋友。邱璟深知道溫猗竹的性格脾性，了解他重感情，更容易動感情。所以，他和小袁交接工作的那天，本來打算悄悄離開，不去驚動溫猗竹的。他知道以溫猗竹的性格，一定會要送他的，倒也不是怕讓他送，他是怕溫猗竹會掉眼淚，更怕自己看見他的眼淚也會繃不住。可邱璟卻忘了，這種身邊人的調動，溫猗竹也算是當事人之一，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一改平時的溫潤，不顧邱璟的百般推卻，一定要拉著他到家裡吃飯，而且雖然說著只是吃個便飯送行，他卻硬要他陪他一起喝兩杯。
　　那天晚上，雖然酒是越喝越多，卻都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幾杯酒下了肚，他們都默契地有些微醺，又是劃拳又是握手又是擁抱，聊了很多這些年來他們一起經歷的事情。從在西藏時的高原反應，到出訪各國時的忐忑不安，再到這幾年的歲月靜好，往事曆曆在目，竟弄得兩個人都又哭又笑的……

　　好像那天分別的時候，他們還約定了要常聯繫，經常一起聚聚。可是，自從那頓酒之後，邱璟就從溫猗竹的生命裡消失了……
　　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通訊錄裡的那串號碼，以及那個名字。

　　溫猗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算來這八十三年的人生路上，他已經送別過太多的人。曾經的他，在送別過後總是久久難以釋懷，可如今他好像也不那麼多愁善感了，畢竟總有一天，他也會被別人送走的。
　　而且，不再回來……
　　只不過……他還需要一點時間。

　　看著手裡正紅色的請柬，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視頻通話，嘴角還是不自覺地就勾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自從胡善來去了南方，不知是不是海峰教的，他竟然學會了用微信視頻通話。大概是海峰工作忙，陪他的時間畢竟不多，所以每過一段時間，胡善來就會給溫猗竹來個視訊。每次視訊，除了含飴弄孫的幸福生活，就是漫無目的地聊些閒天。胡善來本來就是個話癆，這幾年嘴越發地碎了，每次都能東拉西扯地絮叨很多，甚至包括什麼“海峰今天把晚飯做夾生了”之類的。好在溫猗竹從來不嫌棄他，總是把手機放在托架上，單手撐在桌上，托著下巴靜靜地聽著胡善來的念叨。
　　算來，溫猗竹能和胡善來成為這麼好的密友，這能安安靜靜聽他說話的本事，恐怕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吧。好像不管胡善來說什麼，溫猗竹總能不經意地被逗笑，而別人……也許已嫌他煩了。

　　就說昨天吧，胡善來抱著虎子，舉著手機，笑著和溫猗竹侃侃而談。虎子是胡善來這兩年才養的一隻橘貓，肥肥壯壯的，卻乖巧地被他摟在懷裡，發出舒服的呼嚕聲。溫猗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胡善來的臉色，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看起來應該是比之前好了許多的。
　　這麼論起來，他在南方療養的這幾年，也確實是有用。

　　“猗竹你看看，虎子這兩天又長胖了，我都快抱不住了。”
　　“不讓你養橘貓，你非不聽。”
　　“誒我跟你說啊，它可淘氣了……昨天把海峰還給抓了一爪子。”
　　“你不是大老虎麼？還鎮不住虎子？”
　　“那不能……對了猗竹，請柬你收到了沒有呀？”
　　“還沒有呢……你收到了？”
　　“喏！”

　　溫猗竹看著胡善來放了虎子自由，像獻寶似的掏出一張正紅得耀眼的請柬，心裡猛地一陣歡喜。
　　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慶典他又能見到他了？

　　“現在快遞竟然比同城的快。”
　　“可能是要我早做準備吧。”
　　“嗯……早準備好……”
　　“哦對了，我前兩天去跳廣場舞的時候……”

　　直到掛斷了視頻通話，溫猗竹的臉上一直帶著暖意融融的笑，他的心情很飛揚。
　　嗯，飛揚得就像……天邊的雲兒。

　　九月三日，城樓上紅旗招展，城樓下人頭攢動。

　　小袁扶著溫猗竹下車，他用手搭起遮陽棚，眯著眼睛看著這一片紅火熱鬧的天安門，然後……
　　他就在人群中，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髮型梳得清爽，白髮被偶爾的風吹動，筆挺的藏青西裝，正紅的領帶，一副遮住了半張臉的墨鏡。不過他正左顧右盼，好像在找著什麼。當目光對上的一瞬間，他的嘴角明顯地揚起，隨即踏著陽光走了過來。
　　是的，一路踏著璀璨的陽光，讓他整個人都像是在發著光的。

　　“哥，來了？”
　　“嗯。”
　　“一起吧？”
　　“好。”

　　溫猗竹習慣性地走在胡善來身邊，仰起臉看向那城樓，一下子又笑開了：

　　讓我們，再一起走一程吧……

　　他們一起登上了那莊嚴的城樓，便安靜地走到了各自的定位上。溫猗竹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他扶著欄杆從上往下看，花團錦簇人聲鼎沸。再向遠處看，一隊隊待檢閱部隊已整裝待發，隱隱然好像能看到一股銳氣。他感覺眼睛有些酸，收回了目光，偏頭看向離他有些遠的胡善來，正撞上了他看過來的眼神。
　　一時間電光石火一般，雖然兩個人什麼都沒說，卻好像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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