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这次像是动真格的了！
　　一股打击贪腐的飓风平地刮起，起因是关于重庆南碚区区委书记傅正磊的一段不雅视频，在其情妇周碧芬举报后不足60小时内，专案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傅正磊，打响了新任国家领导人上任之后反腐第一枪！
　　大家满以为这次又跟以前一样，抓几个典型之后，便雷声大雨点小，渐渐烟销火灭了。岂知这次打击面持久而广泛，从权力高度集中的京城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从军界、政界到商界，均是老虎苍蝇一起打。
　　在一串落马高官的长长名单中，江城市□□彭归山赫然在列，据说此人将长江边上一块人人争抢的地划给了华厦集团老总孟振声，因此获得上千万元巨额赃款。专案组来到他家里，发现屋子的床底下、储藏室、马桶里都是成捆成捆的钞票，有些已经发霉腐烂了，简直亮瞎人的眼睛。专案组请来两个银行资深会计帮忙数钱，她们日夜加班，数钱数到手抽筋，忙得昏天黑地，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这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专案组还连带挖出他的百余名情妇，其中包括江城市某著名美女主播，和某个在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女明星，被网友们戏称为“百夫长”。最让人垂涎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近期在全国热播的50集大型电视连续剧《青楼十二钗》，由于他握有挑选女主角之权，曾经幸遍青楼十二钗的扮演者，连长得稍微周正一点的丫鬟婆子都没放过，真是艳福无边啊！
　　而与此同时被抓的华厦集团老总孟振声，正是孟寒的父亲。孟振声不仅用金钱收买了彭归山，还拉拢腐蚀了一大批省部级高官，手里握有他们的许多不雅视频。他本来想靠这招杀手锏来保护自己，哪知在他危难关头，他们却意图丢卒保帅，极力撇清彼此的关系。他无奈之下只得狗急跳墙，向纪检委出首了一个省卫生厅副厅长、一个市教育局局长的不雅视频——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结果鱼虽已死，网却没破。孟振声以行贿罪、诈骗罪等数罪归一，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剥夺政治权利终生。他锒铛入狱才半年多，便因感染疟疾病死在狱中。孟寒由一个人人呵护的上天宠儿，一跤跌进了万丈深渊。经受这致命的一击，孟家很快便衰败得连一个普通工薪家庭都不如，他的第三任老婆也于半年前弃之而去，如今身边只留下不懂事的两个孩子。
　　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但孟寒从小养成的大手大脚的习气却没有丝毫改变。每周至少要去上好的餐馆打一次牙祭；老婆走后，他自己不会做家务活，更不会照料孩子，只得花1200元请个保姆。对于每天的生活费，保姆说是多少，他就基本上给多少，从来不会自己去菜场、超市问问行情……
　　这天，孟寒将孩子扔给保姆，到金陵寻访一位做建材生意的朋友，那还是他在炎黄大学读EMBA时认识的，不是说上大学看学校，读EMBA看同学吗？这位朋友在金陵的基建行业呼风唤雨，而且与孟寒一见倾心，近三年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他曾经多次拍着胸脯对孟寒说过：“兄弟，你要是有困难，只管来找我。”可这次孟寒大老远跑到他的公司来，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孟寒只得怏怏而返，不料乘错公交车，来到桃叶渡附近。游览了一番胜景，他听到肚子里咕咕直叫，一抬头见一家“五味斋”的小吃店，店里十余张快餐桌，每张桌子连着四把座椅，收拾得整洁干净，令人食欲大增。孟寒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和一屉小笼包，他正要掏钱付账，才发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尴尬之极，嗫嚅着：“我钱包里本来有几百块的，还有银行卡、信用卡、身份证……”
　　服务小姐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客气：“我不管你本来有多少钱，只要给九块五就行了。”
　　孟寒的脸刹时涨得通红，他平生何曾为这么点小钱受过此等奚落！想当年他一万多元一桌的宴席也没少赴过，他出去消费根本不用带现金，只需要龙飞凤舞地画上“孟寒”两个大字，谁敢不买他的帐？那些商店、酒楼、茶馆、桑拿老板还一个劲儿地称他的字写得潇洒，得了大书法家怀素的真传，惟恐他不在那儿消费……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进得门来，先付了账，然后将大瓷碗递给厨师。“济弱，你们家今天怎么没自己做饭？”厨师一边麻利地将三鲜面夹进大瓷碗里，一边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男孩答道：“白阿姨昨天回家去了，要今晚才来，家里的剩饭不够，妈妈就叫我买点儿将就一下。”
　　而餐厅中间，服务小姐与孟寒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客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扭过头来看热闹。济弱听了几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走到二人面前，对服务员说：“阿姨，这位先生的账我帮忙付吧。”
　　服务员倒是好心地提醒济弱：“这年头骗子是很多的，我们这里经常有吃完饭不想付账的人，推说自己的钱包被盗。”济弱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孟寒一阵，认真地说：“不，我相信这位叔叔说的是实话。”说着掏出一张10元面值的钱来，收银员摇着头笑他傻，找了他5毛钱。
　　看来还是小孩子心地善良，没有一个大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小男孩！孟寒心中五味杂陈，跟着小男孩出去了，问道：“喂，小朋友，我并不欠你的，刚才你为什么要为我付账呢？你就不怕我不还你？”小男孩答道：“从小我妈妈就跟我讲，要为那些困难的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你妈妈真好！”孟寒由衷赞道，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去见一见这位好心的妈妈，“你能带我去见一见你妈妈么？”
　　济弱迟疑了一下：“我妈妈很忙，轻易是不见外人的，包括很多新闻媒体……她是不会接见你的。”济弱的话更勾起了孟寒的兴趣，他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只远远看一眼就行了。”济弱只得勉强答应了。
　　孟寒随济弱拐进了五味斋后面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胡同的尽头是一个围着铁栏的小小院子，园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天使园”三个大字。时值仲春，园子角落的野荼蘼开得极艳极浓，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仿佛所有的春色都集中在这里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场中心快乐地玩耍，有的荡秋千，有的踢毽子，有的攀滑梯，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刚会走路。
　　孟寒很快发现在场中玩耍的全是女孩。其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双目失明，她坐在秋千上，正被另一个跛足小女孩推得老高，惹得她咯咯直笑，她的笑声是那么的快乐无邪，仿佛从来不明白自己失去双目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另一个小女孩才三四岁，虽然一条左臂没有了，但她依然快乐地坐在跷跷板上，另一头坐着大她几岁的孩子，小心地控制着力的平衡；还有一个是兔唇，正在跟几个小朋友藏猫猫。一个年近四十的少妇一边拾起地上的几片碎纸屑，一边照看着场中的孩子；在她的旁边，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汉子正在修理一架跷跷板，捶捶打打的，忙得满头大汗。
　　“你妈妈就在这里工作吗？”孟寒问道。
　　“是啊，”济弱说，“她是天使园的园长，这里的姐妹共有17个，从小被她们的爸爸妈妈抛弃了，都是我妈妈收养的。”
　　孟寒惊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钱来养活她们？”
　　“这个……我也不知道。”济弱抓着头皮说，“反正有人捐赠。”
　　孟寒又问：“你妈妈一个人照顾得来么？”
　　“好多叔叔阿姨有空都会来做义工的，再说我放了学或星期天也可以跟她们一块儿玩啊！”孟寒还想问，济弱已推门进去，高声喊道：“妈妈，我回来了！我还带回一个客人，他想见见你。”
　　听到此言，少妇有些不悦地回过头来：“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么，拒绝陌生人随便来访。”
　　一个长着双水杏眼的清纯少女从孟寒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与眼前这个女人重叠。只是她的眼角已有了一两丝鱼尾纹，若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睫毛微翘，虽是近四十的人，仍含有几分风韵。她脸上洋溢着纯净而圣洁的光，不带有一丝当初的迷茫愤恨。他愕然问道：“你是……”
　　阿蔓深深地瞥了孟寒一眼，他虽已过不惑之年了，然而头上的那层清霜似乎来得太早；明朗的眉眼还留有当年的痕迹，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多了几分迟缓滞重；身上那套西服也还是名牌，不过已显陈旧，甚至还略带几点污渍。
　　阿蔓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阴影，随即柔和大方地一笑：“哦……我是天使园的园长。请问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我……不不，我只是路过随便瞧瞧……”孟寒满面羞惭，狼狈而逃，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了。

　　2015年7月11日改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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