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清明一贯有雨，细如轻尘。
　　沈藏珠今日起了个大早，由赛妈妈和种玉陪着往鲤鱼山而去。

　　她今日要给孟章上坟。

　　前几日，她家的一家子男人为了和青龙寨的男人们拼酒，喝了整整两天，然后沈家不出意外的落败了。也不知道这些土匪怎么这么能喝，肚子里就像有只大水缸一般，吨吨吨吨喝进去了，过一会儿去小解，再进来又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好汉。

　　本来说好大哥沈濯带她来，可大哥喝伤了。

　　沈藏珠也不想上坟——孟章还活生生的好着呢，她还想着怎么把他拐回家。

　　可是沈景廉不同意，浑身冒着酒气，轰着她来：“……为父当年与青龙寨周旋年余，深知他们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如今他们隐姓埋名，改邪归正，倒是可结交一番，说起来，我与他们也算是一同在商邑奋斗过的……孟章定也是个本分青年，无奈英年早逝，既已入我沈家门，第一回清明，自是要好好祭奠他。”

　　还未待沈藏珠回话，便就吩咐了府里头的管事，“去缎子街采办一些纸钱纸人，再买些瓜果吃食，四色糕点，好好给你相公上个坟。”

　　孟章的墓安置在鲤鱼山。
　　鲤鱼山毗邻无想山，不过是一个绿树葱葱的小山头，林子里密布了坟茔，许多人早已到达，森森的纸钱在林子里飞舞，有人哭嚎，也有人在坟前折柳聚餐。

　　沈藏珠放下轿帘，问种玉：“……赛妈妈几时能到？”

　　种玉掀起帘子一角，探出头去：“她跟着邓管家的车来，大概一会儿就到了。”说话间就见后头弛来一架榆木黑漆马车，罩着青色的帷帐，其上还罩了一层油布，气派极了。

　　种玉忙拉了沈藏珠探头看，一边看一边艳羡：“姑娘，您看这车太漂亮了。”
　　沈藏珠也艳羡道：“回头也给咱们的马车做一身新帐子。”

　　种玉撇撇嘴：“做了新帐子，也没有人家这马车气派。”

　　沈藏珠刚想教育她一番，却见那马车擦身而过时，速度慢了下来，小小窗子几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却是陆家的姑娘陆知稔。

　　她笑着与沈藏珠打招呼，声音在细雨中显得尤其温柔：“沈家姐姐，您是来上坟的吗？”
　　沈藏珠见是陆知稔，有些意外，惊喜地应她：“是啊，你呢？”

　　陆知稔用帕子掩了口，笑的矜持：公主娘娘在无想山的拾翠苑摆宴，之后会打马球……我受邀前去。”

　　沈藏珠嗯了一声，笑说：“妹妹快去吧，迟了可不好。”

　　陆知稔想起那日沈藏珠在永昌伯府那一番告白，煞是动人，变安慰了一句：“沈家姐姐是祭奠故去的夫君吧，切莫太过哀伤。”

　　沈藏珠一僵，忙做了哀伤的神色，哽咽道：“倒不至于哀伤，只是感叹夫君英年早逝罢了。妹妹快去吧。”

　　陆知稔点头与沈藏珠道别，转头轻叹了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沈家姐姐这般惦念与心。”

　　身旁的小丫头南雪见自家姑娘叹气，忙轻声安抚道：“姑娘就是这般良善，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感慨。我听人说沈姑娘的夫君曾是个土匪，说什么从了军，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

　　陆知稔蹙眉，轻声呵斥：“那里听来的这等闲话。”见南雪低下了头，便也放缓了语气道，“能认识这位沈姑娘，倒也是机缘巧合，她的父亲不过六品罢了……巧的是，她嫁牌位一事，与梁国公府的二公子进京一事撞上了，倒也分消一些关于我的议论。”

　　说到这里，她的脸庞上浮出一些少女独有的娇羞，别有一番可爱。

　　南雪附和着自家姑娘的话，凑趣道：“我听人说，二公子进了京，只进宫面了圣，并没有在帝京走动，不知道这一回长公主有没有邀他！”

　　陆知稔有些期待，亦有些紧张，小声道：“祖母说他给祖父下了拜帖，只是不知何事会上门……南雪，你说，梁国公府什么时候会来提亲啊……可是他孤身来京，并没有什么长辈随行……”

　　少女的纠结心事一目了然，南雪安抚道：“二公子毕竟身份不一般，他父亲的亲姨母是当今皇后，二公子要叫皇后娘娘一声姨奶奶，指不定圣上会赐婚呢。”

　　陆知稔呀了一声，似乎茅塞顿开：“是了，他自有长辈在帝京……”
　　南雪见姑娘高兴，又道：“彭城公主乃是二公子的表姐，今日这打马球，二公子一定会来！”

　　陆知稔听着南雪的话，心里头也是一片晴朗，满满的全是期待。

　　拾翠苑是圣上赏给彭城公主的别原，圈了半边山给她当马球场，今日清明，素来就有折柳聚餐打马球的习俗，彭城公主又向来爱玩乐，便邀了城中的闺秀儿郎前来设宴玩耍。

　　今日因有细雨，宴席摆在了拾翠苑的琉璃阁，这琉璃阁有一面全是西洋来的透明琉璃，明亮透彻，煞是光彩，阁中另有小溪水潺潺流过，就着溪水摆了数十张矮几，陆知稔进去时，已然有几位闺秀与公子坐与席上。

　　互相交谈之后，便知今日宴请的数十位客人中，除了一位豫王殿下，一位扶风公主外，皆是城中各公府侯府的千金与公子，陆知稔是太子太傅的孙女，又出自江南世家陆氏，并不逊色。

　　她本就气质典雅，又是少女出成，说话谈吐优雅端方，很快与身边的几位闺秀相谈甚欢，过了一时，便见永昌伯府的顾妍进来，见了陆知稔，眼前一亮，走到陆知稔身旁坐了下来。

　　顾妍小声抱怨：“我本不愿来，可又不敢回了公主娘娘，好在我哥哥也一并来了，眼下你也与我一道，不至于手足无措了。”

　　陆知稔笑她胆怯，柔声说：“你是不愿意，我却是愿意的很，能多结识朋友不是一桩美事么？”

　　顾妍笑着揶揄她：“你是为了你那未婚夫婿吧！”
　　陆知稔羞红了脸，嘴上却顶回去：“这席上你看中哪个，也领回家做个乘龙快婿吧。”见顾妍笑着锤她，又轻轻握了她的手道，“……他到现在还没有来提亲，算不上未婚夫婿。”

　　顾妍戳戳她，笑着说：“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要娶陆知稔的。”

　　陆知稔戳回去，还未及说话，便听有尖细嗓音唱道：“豫王殿下到，彭城公主、扶风公主到。”

　　言罢，便有两位珠翠环身的女子被簇着往席上来，又有一位身量不高的王爷跟在后头。
　　众人都俯身下拜，口中呼公主，王爷万安。

　　那彭城公主郑羡约莫二十五六，生的倒是端庄秀美，只是声音却有些尖利，她环视一周，问道：“孟枕星怎么没来？”

　　其下无人搭话，倒是入座的豫王慢悠悠回了一句：“父皇叫表弟去宫里头了，算着时间，这会子应当快到了。”

　　扶风公主郑釉才二十一，也是个活泼性子，笑着说：“表弟万年不进京，这一回不知要待多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问，“谁是陆知稔？”

　　陆知稔骤然被点名，忙站起来笑答：“正是小女。”
　　彭城公主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是个端正的姑娘。”又道，“先吃些小食，孟枕星不来，也不能饿着肚子，不然一时马球打不动了。”

　　众人都笑，气氛松快下来，说说笑笑，吃起桌上的糕饼等物。
　　不一时，却听外头有哒哒的马蹄声，众人都循声望去。

　　细雨轻尘，烟水气织成的雾蒙蒙的网，倏地洞开了一个口子，一匹高头骏马冲将出来。

　　马上人，一袭玄衣，身姿矫健。
　　俊逸出尘。

　　众人在琉璃阁里都被这青年的神采迷了眼睛，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

　　“这是什么谪仙！”有闺秀喃喃轻语。
　　陆知稔眼看着孟枕星大步流星地进来，快要迷醉了。

　　这便是她的未来夫婿啊……
　　她忍住心里的悸动，却不舍得把眼光移开。

　　孟枕星向几位公主王爷行了礼，便往首席坐了。
　　彭城公主看着如星辰一般耀眼的表弟，心情好极了，指着袭间的永昌伯府世子顾恪谨与孟枕星道：“……人人都说顾世子是帝京双俊之一，眼下表弟来了，我看顾世子也要被比成泥了。”

　　顾恪谨俊脸一阵青白，却不得不笑道：“孟公子仪容绝佳，我等自愧弗如。”心下却在暗骂彭城公主，你是公主你老大，换了别人说这话，我就撕了她的嘴。

　　孟枕星并不出言，甚至懒得看顾恪谨一眼，自顾自将面前的酒撒在地上，另换了清水道：“表哥表姐见谅，表弟来迟了。”
　　彭城公主哪会计较，这便开席。

　　陆知稔心下狂跳，却不敢抬眼看他，便听顾妍在一旁小小声道：“知稔，你可真有福气，孟公子太好看了，连我哥哥都差远了。”

　　陆知稔面上浮了笑意，小声与顾妍说些话逗趣。
　　席上吃了一时，却听豫王殿下郑湫说起帝京的闲事儿来：“今日是清明，倒让我想到那刑部清吏司沈什么来的，他家的那个姑娘，听说前些日子嫁了个牌位……本王甚是好奇，这女子是不是丑陋无比，嫁不出去，才会嫁了个牌位？”

　　一时无人出言，顾恪谨听见豫王说起此事，心中正痒，忙上去凑话：“此女算不上丑陋，还颇有一番美貌，只是她年幼之时曾与那土匪苟且，名声坏了，一直嫁不出去，这才匆匆嫁了个牌位，说起来也是……”

　　话音未落，却听身旁冷冷一声响起：“背后言人是非，毁女子清誉，顾世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是孟枕星。

　　陆知稔倒也是识得沈藏珠的，闻言柔声接口道：“……这沈家姑娘，小女倒也识得，她对她的夫君一往情深，又怎么会是世子口中那般？今日正是清明，我亲眼见着沈家姑娘哀哀凄凄地乘车去鲤鱼山祭奠她的夫君，女子本就艰难，还请世子不要往下结论。”

　　顾恪谨气到吐血，面上吐血，艰难吐出一句：“倒是我妄言了。”

　　顾妍面上充血，尴尬地不敢出声。
　　席间鸦雀无声，却见孟枕星微微侧头，望向陆知稔。
　　“陆姑娘亲见了？”

　　陆知稔见孟枕星一双星眸看向她，心中已是狂跳不已，听他问话，保持着面上的镇定，柔声道：“孟公子。”
　　她并没有听清孟枕星的问题。

　　孟枕星一顿，又道：“陆姑娘亲见沈姑娘祭奠亡夫吗？”
　　陆知稔抿了抿嘴唇，笑着回答：“是，今晨遇见了沈家姑娘，神情哀伤，令人怜惜。”

　　孟枕星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谢：“多谢。”

　　陆知稔万般狐疑，却又沉浸在孟枕星与她的眼神对视中，低了眉慢慢地用餐。

　　而这厢被议论的中心人物沈藏珠，却在鲤鱼山的小树林里，对着孟章的墓，百无聊赖。

　　老邓去采买黄表纸，怎么这么久！
　　是不是和赛妈妈相谈甚欢，忘记了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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