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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只应化作朝云去
璃棠端上来的水还在桌上放着,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白色雾气,被摇曳的烛火映得诡谲。
是我太傻了。
袖中的手指一点一点蜷起。
明知道这是一座食人的监牢,还自以为是地得意忘形起来。
这该死的随遇而安,该死的随波逐流。
就这样擅自地放松了紧惕。
桃依的死,怪谁呢。
我啊,都怪我啊。
然而可悲的是,我连去查出是谁杀了她都不敢。
我不敢。
如果午夜梦回她来找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是这样一个无用又懦弱的人。
可是又必须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下去……
是啊,得活下去。
桌上的水已经没有再冒烟了。天气冷,水也凉得快了。
我伸手去拿杯子,快要碰到时又停住了,缩回手,取了条帕子,垫在手上,端起杯子,把水倒进了旁边的盆栽里。
我得活着。
枯坐许久,又或许没有许久,我隐隐听见了屋外有动静。
是拙梅回来了。
小丫头撩开帘子一溜小跑进来,气还没喘匀便要矮身行礼。
“免了,”我起身上前半步把她扶住,“东西呢?”
她一面喘气,一面往怀里摸去。
“回、回娘娘……柳大人将您的信看完,说是、说是……”
“如何?”我握住她的肩膀,面上冷静无匹,实则心焦至极。
“……说是那平安符日前不慎落入后院湖中了,给了奴婢此物。”她从怀中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物件,被浅色的帕子包得严严实实。
我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帕子被一层层掀开后,露出的是一块碧色的玉佩。
这玉佩很粗糙,不仅成色一般,外表也只是粗粗打磨过,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正中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我立即伸手将玉佩拿了过来,指腹摩挲过表面。
这是爹爹的玉佩。
我两岁那年,爹爹的生辰,兄长拿自己攒了许久的份例买了这块玉,然后手把手教我写了平安的安字,又一点一点亲手将我的字迹镌刻于上,制成了一枚玉佩献予爹爹。
爹爹自然是十分感动欢喜异常,只可惜这安字与安家之安是同字,若是爹爹日常佩戴出入,免不得会被有心之人过分解读借题发挥,有站队之嫌,故而一直束之高阁,只闲暇时拿出来把玩。
“柳大人还吩咐奴婢带句话给娘娘。”我看向拙梅,“娘娘父亲在天之灵定然保佑娘娘万事顺意,大可安心。”
顺意……吗?……
我攥紧手中的玉佩,心上的大石仿佛被瞬息拂开,猛松了一口气。
可没待这口气吸入肺里,腹中便泛起一阵剧烈的闷痛,接着便是一口腥甜涌进喉间。
我赶忙背过身,拿手紧捂住嘴,足足咬了舌尖三息才勉强将口中血腥咽下。
“娘娘?”身后的拙梅神色一慌,状似要上前察看,被我挥手拦下。
“……无事,你去问问,桃依的尸身何时出府。”
拙梅犹豫了片刻,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我这才瞬间瘫软下来,浑身无力地靠在了桌边。
我不能出事,至少,此时还不能。若我此时出事,请来的府医便不知是哪位了——王府夜间是由各府医轮流当值的,我目前唯一能够相信的便是那位豫王钦点的李府医,若今晚不该他当值,谁知晓我会不会落入另一个致命的陷阱之中呢。
我闭上眼,放任自己倚靠在桌边,试图用意志去压制体内的痛楚,缓了一阵子,才算勉强习惯了。我翻出里衣的袖口,擦了擦唇角沾染的些微血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走到妆台边坐下,我对着镜子向头上摸去。
既是决定要送桃依最后一程,自是不该再这般满头珠翠浓妆艳抹了。
我取下发间的钗饰,卸去面上的脂粉,看着镜中面如金纸的自己,仿佛与方才的桃依也有几分相像。
我不禁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冷颤。
正是此时,拙梅回来了,回说是问了前头的侍卫,请的装殓婆子正在为桃依打理,估摸着寅时前后便能齐整出府,到时会遣人来知会一声的。
我叫拙梅下去歇了,自己则是换了身素衣,斜倚在床头,枯坐了半夜。
刚入寅时,门外值夜的丫头便来报,说是桃依那边准备好了。
我便起身出门,也没唤旁的人,只带着值夜的小丫头,跟着来送信的小厮出了薮春阁。
天还没亮,远近的院子少有灯光,夜风不烈,拂过面庞却也有些刺痛。这初春夜,还是太冷了。
丫头端着一盏素纸灯笼斜前半步照应,低着头不曾出声;小厮在前方引路,只能瞧见穿了一身黧黑短打的背影。
我瞧着脚边亦步亦趋的光团,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黄泉路上。
不多时,我们到了内院与外院交接处。这是一处偏僻的小门,连门扉都被一树古拙的梅花半掩着,想必是平日也不常用的。
一方颜色新鲜的棺木此刻便静静停在花树之下,棺盖上落了几片赤红的花瓣。
我在三步外停了脚步,只定定瞧着。
少倾,小厮回头询问:“娘娘可还要再见见桃依姑娘?”
我眼前闪过桃依面色苍白的脸,沉默了片刻,道:“不必了。”
“那小的便先告退了,负责送桃依姑娘出府的婆子们便在门那边候着,娘娘叙完话唤这位姐姐到门口知会一声便可。”小厮行了个礼,躬身走了。
待小厮走远,我让那丫头将灯笼放下,也打发她回去了。
此时这处便只有我一人了。还有桃依。
按往常我的性子,早便吓得魂不守舍了,可今日,此时此刻,倒是没什么害怕的感觉。
或许是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何为,最可怕的是人心。
我慢慢上前,伸手扶着棺盖,缓缓倚着棺木跪坐下来。地上铺着石板,有些凉,有些潮湿。
手指轻轻抚过棺面,已经干透的清漆触感冰凉滑腻。
说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别的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
太安静了。只有夜风将花瓣三三两两卷落,落了满地。
桃花是深春的花,如今却被寒梅送别。
我满心只有茫然,静默而无措地陪着桃依,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等。
“地上凉。”有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刚好有一片梅花落下,落在了我的眼睫上,我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然后就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拂过,将花瓣拂落。
再睁眼,便瞧见面前的豫王。
“地上凉。”他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伸手扶住我的上臂,状似要将我扶起。
我没多犹豫,从善如流地借着他的力站起。
“王爷怎来了。”我听见我的嗓音有点沙哑,或许是受了凉,谁知道呢。
“上朝前听底下人说你问了桃依出府的时辰,便料想你是要来送送她。”他边说边将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小手炉塞到我手中,然后将我两只手都拢在了手炉上。
我任他摆布着,待他说完才发觉他穿着绣蟒的深紫朝服。
“王爷莫要误了朝时。”
“无妨。”他没抬眼,只是将我的手又拢了拢。
我看看手中的物什,又垂眼看看脚边的棺木,突然就觉得很无力。
“妾身这便送了桃依出府回薮春阁,王爷莫……”
“那便送了桃依再送你回去。”豫王抬眼,语气浅淡却将我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然后豫王抬手招了人来,八个婆子毕恭毕敬地将棺木套好担杆,一齐用力抬到肩上,从那道小门中出去了。
我看着装着桃依的棺木渐行渐远,终于转过拐角,再瞧不着了。
然后我转过身,原本是打算迈左脚的,却突然好像失去了身体的支配能力,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手中的手炉也重重磕在石板上,裂成了两半,碳灰散了一地,连带着细小的火星四处蹦跳。
视线里是一片红,满地重重叠叠的红梅花瓣,泡着浓稠的红色液体,好看得妖异。
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剧痛从小腹烧起来,一直烧到胸口,再烧到喉咙。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里能呕出这样多的血,直到豫王惊慌着将我抱起来,用上身法向前飞奔,我还在大口大口地吐血,仿佛变成了一只破掉的巨大的血袋。
只是我的意识也清醒得可怕,冷静又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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