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

　　我俩一路朝着太华殿去，那是皇帝寝宫，也是他平日召见外臣之处，只不过两边一前一后，分为了两座宫室。
　　太华殿外正候着的无疑是新上任的太监总管，豫王与他交涉的时候，我便偷偷地瞧了他几眼，约摸三十来岁，虽也是面白无须，却不是像先前瞿公公那般清瘦，而是有些圆润，肥头大耳，脸上总带着笑，看着十分有福相。听豫王唤，好像是姓蔡的。
　　果真这世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瞿公公那般得力那般忠心，先皇一去，还不是“告老还乡”。后宫如此，朝堂又如何躲得过，我柳家，不知还余几分立足之地，哥哥又要耗费多少的努力才能一如过往地站在我面前，保住我如今的华服美馔。
　　我眼帘低垂。
　　“圣上宣豫王殿下、豫王侧妃柳氏进殿。”蔡总管自殿里通报出来了。
　　我跟在豫王身后，略慢半步，进了殿。
　　皇宫规矩大，新帝也不知性格如何，我便谨记着桃依教我的，眼睛一直瞧着地面，微微低头，待豫王停步，我便也跟着停步，跪下，磕头。
　　“拜见圣上。”豫王也免不了跪下磕头。
　　“起吧。”
　　头顶上传来一声仿佛有些许轻佻意味的应答。
　　我直起腰背，站起。
　　“怎么，弟妹的病大好了？”这位新帝正侧坐在龙椅上，手上执了一本读了一半的书，满脸的饶有兴趣。
　　“回圣上的话，臣妾的病已好了七八分了。”
　　“无碍了便好，这么些天也不见四弟带你来谢恩，孤还当是弟妹你心中仍有怨气，记恨上孤了呢。”皇帝扬了扬手中的书卷，朝着我笑了笑，仿佛不过是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我心里一惊，立马条件反射跪了下去，膝盖隔着不甚厚实的布料砸在大理石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臣妾惶恐！臣妾绝无此念！”我将头又深深埋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凉凉的地板，有些颤抖。
　　我听见身旁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豫王也跪下了。
　　“请圣上明鉴，臣弟与臣弟之妻都是为圣上马首是瞻，为圣上忠心耿耿，绝无可能对圣上心生怨怼。只因阿醴她自幼便体弱多病，此次又正巧发了旧症，臣弟见着着实心疼，这才自作主张将谢恩之期一延再延，引得圣上误会，都是臣弟的不是。”豫王也深深地磕下头去。
　　上方并没有只言片语传来，一时之间，殿内的空气也仿佛凝住了。
　　我暗道一声，果不其然是太后的种，用的立威手段简直一模一样，连皮都没换。
　　其实我心中并不觉得今日皇帝会真让我们下不来台，毕竟如今仍是他刚登基之时，朝局都尚未稳定，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向豫王发作，也更不可能拿外人看来根本莫须有的罪名来为难我一个刚刚“病逝”的肱股之臣的遗孤。
　　所以皇帝的目的其实一目了然——日常敲打豫王，再加上通过观察豫王对我的反应来试探我在他心中到底分量几何，以及试探我本人是不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草包。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首先，豫王的演技我根本不担心，其次，我虽算不上是百分之百纯血的草包，百分之八十也绝对有了，把自己的懦弱胆小多发挥个两三成对我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皇帝不说话，那我就开始抖吧。
　　抖了有一会儿，就在我正想着要不要再抖得幅度大点的时候，上头终于发话了：
　　“孤这不也是担心你我兄弟之间生了嫌隙嘛，不想却叫四弟四弟妹如此惶恐，倒是孤的不是了。”话语间诚恳之意甚浓，全然一副关切的样子。
　　听了这话，我下意识便想起身，毕竟也没谁喜欢趴跪着、头抵在地上这种姿势，但出于对皇宫这个地点和皇帝这个人的高度警觉，我并没有贸然动作，而是顿了一下，去听豫王有没有动作，毕竟他跟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定然是最能把握皇帝心理，也最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动作的。
　　豫王没动。
　　我瞬间了然于胸，看来这皇帝是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也就是——我是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没说让你起来啊，你自己起来什么意思？藐视皇威？——你起来你就完了。
　　果不其然，说完这话，皇帝甚至还特意没有继续开口，留了个间隔以免我们没有时间动作。只是见我俩着实没动的意思，这才仿佛兴致全无地补了一句：
　　“地上凉，跪着作甚，起吧。”
　　我和豫王这才相继从地上起来。我体弱多病又大病初愈嘛，那当然起得就没豫王快，所以豫王起来以后又特意转身过来扶我。
　　还没等我俩站定，皇帝又开口了：“看到你二人伉俪情深孤便也放心了。”
　　我俩正准备顺着这话把赐婚的恩一谢，想着再稍微寒暄几句就可以走了，却听见皇帝又接着说：“柳尚书虽是死于四弟之手，可四弟也是为了救护孤，一时心切不得不为，弟妹如今能够毫不挂怀，也可算是深明大义了。”
　　？？！！——
　　我霎时惨白了脸，直直向豫王看去，心中瞬间转过千百情绪，愤恨，震惊，不解，痛苦。
　　豫王亦是脸色大变，朝我走了半步，伸手似是想来牵我的手臂。我条件反射地一扬胳膊，躲开他的手，脚下也是迅疾后退了好几步。
　　直到我下意识将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完，我才从震惊中完全反应过来。
　　死于豫王之手，什么意思？只是，死于豫王之 “手”。
　　我虽不知当时到底是如何的情形，可只要我用理智去思考，以我对豫王的了解，他定然是不可能、绝不会想要伤害我爹爹的，因为那不仅对他没有半分好处，更是会引起一连串的负面影响，以豫王之智，真的不可能做出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此事，十成十是皇帝指使他去做那个 “凶手”，不单单为了转移风险，也为了给豫王制造一个新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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