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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卫桓跪在地上，却丝毫没有居于下位的意思。
堂上一片近乎窒息的安静中，卫桓忽然有了动作，他抬起手，语气平淡：“臣，接旨。”
自称臣下，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林夫子表情一变，像是想要阻止，被跪在旁边的容疏暗暗拉了拉袖子。
无论卫桓做了什么，都自有他的道理，他们能做的，就是给予他足够的信任。
林夫子克制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
传旨的太监像是对他的识相很是满意，一边把手中的圣旨递给了卫桓一边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语气亲和：“今后可是要称呼公子为卫大人了。”
卫桓回以客气的微笑：“还未多谢公公远途奔波，辛苦了。”
“咱家可当不得卫大人一句辛苦，”太监摆摆手，“吏部事情多，还望卫大人能够尽早赴任。”
“能为君为民鞠躬尽瘁，卫某自然不敢推脱，”卫桓脸上依旧是让人挑不出错的微笑，道，“只是脱离家族一事终究还要花费一些时间，怕是不能立刻启程。”
太监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勉强道：“脱……脱离家族？卫公子怕不是在说笑？”
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句话的学子不由讶然，纷纷和近处的人议论起来。
林夫子终于控制不住，恨恨说了一句：“荒唐！”
也不知道“荒唐”二字骂的究竟是谁。
圣旨已经宣完，容疏扶着林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皇室这些人，内政做不好，外交也全靠有数的几支军队撑着，耍起手段来倒是算无遗策有本事得狠。
卫桓不卑不亢，佯装惊讶道：“公公也说了，知道卫氏嫡支不入朝堂的规矩。既然如此，自然也该知道卫某接了这道圣旨就要脱离卫氏。”
太监被卫桓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卫公子何必……”
卫桓一笑：“祖上规矩如此，若卫某连祖上规矩都不愿意遵守，想必说要为国鞠躬尽瘁，圣上怕也是不信的。”
太监长久在皇帝身边，皇帝的心思也知道一二，皱了眉，隐晦地劝道：“卫公子，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卫桓！”
不知是谁去通了消息，卫山长忽然走了进来。
在学子们印象中，卫山长一向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黑着脸的时候。
卫山长手中握着一条戒鞭，看着卫桓的神色满是失望，也不看还站在一旁的太监，直直看向卫桓，问道：“卫桓，我听说你接了旨，可是真的？”
卫桓看向卫山长，脊背依旧挺直，他目光复杂，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终究只是说了一个字：“是。”
“好，很好，看来是我卫氏容不得你这年轻一辈第一人了……”卫山长闭了闭眼睛，像是隐忍至极，“跪下！”
卫桓一言不发，沉默地跪了下来。
卫山长紧了紧手中的鞭子，眼眶有些发红，却还是用尽了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旁边围着的人怕被波及，纷纷往后退了退。
一、二、三……整整十七鞭。
卫桓咬着牙，一声也没吭。
卫山长收了鞭子，看着孙儿的目光满是失望：“卫氏养你十七年，这十七鞭就算是两不相欠。我不拘你，祝卫大人将来平步青云，位及人臣！”
一直一言不发的卫桓好像忽然被这句话激起了火气，他抬眼看向卫山长，语气平静而执拗：“祖父，我一直不明白，您教导学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带领卫氏一族龟缩于山林，抱着清流的牌子受着世人敬仰却从来没有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我想改变，难不成是错了吗？”
“你在我身边长起来，可笑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你是这么想的！”卫山长失望得彻底，“好极好极，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个抱残守缺愚昧无知的糟老头子，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用不着继续在卫氏这条独木桥上费工夫了。”
他转过头，看向林夫子：“林夫子，帮我把卫氏族谱取过来。”
林夫子好像是料到了他要做什么，连忙劝道：“山长，三思啊！”
卫山长在气头上，狠狠一拂袖：“罢了，我自己去取！”
林夫子拗不过他，只能转身出了门。
容疏在一旁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场面忽然诡异地寂静下来。
直到林夫子带着几个卫氏的族人请了族谱过来。
卫琅也在其中，看见眼下这个场面，满脸焦急，先是喊了一声：“祖父！”见卫山长没有动作，又把目光转向卫桓：“哥！”
究竟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地一起吃饭，现在怎么就要把人逐出去了？
卫山长瞪了他一眼，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站到一边去！”
卫桓看见弟弟，目光柔软了些，安慰道：“琅儿，你别担心，先去旁边站着。”
林夫子出去走了这么一趟，急怒的心情平复了些，见卫琅站在场上不肯下去，叹了一口气，强制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了下去。
卫桓重新冲着卫山长的方向跪了下来，道：“祖父，您动手吧。”
卫山长看了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取过笔墨就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了。
卫桓亲眼看着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被涂掉，目光忽然复杂起来。
算上上辈子，这是他第二次被逐出卫氏族谱。
可是他不后悔。
直到卫山长带着族谱离开，学子们才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谁也没料到卫山长居然对这条家规这么看重，最得意的孙子说逐出族谱就逐出族谱。
太监看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脸面继续待下去，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林夫子放开了对卫琅的钳制，卫琅一直憋在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扑到卫桓面前，拉住了卫桓的袖子，颤声道：“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卫桓眼中的复杂一收，温柔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都这么大的人了，以后再哭鼻子可是要丢人了。”
卫琅不想他岔开话题，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哥，到底是为什么！”
“卫琅，”卫桓收了手，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以后我不在，卫家就要交到你的手里了。往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
既然皇室已经盯上了卫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这个最出头的推出去。
卫琅从小就生在卫家，没见过长安城里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加上上头有个样样都出挑的哥哥，也从来都不关心家族里的事，乍然遇到这么个情况，整个人都蒙了。
卫桓虽然心疼，却也只能是摸了摸他的头。
无论如何，待在书院里总比去长安城强。
更何况，卫琅无论怎么说都是卫家儿郎，终究是会成长起来的。
上辈子他就做得很好。
容疏看卫桓像是有些晃神，心里疼起来，忍不住把还想质问的卫琅拉开，拽住了卫桓的袖子，对卫琅道：“卫琅，你先别问了。”
卫琅由着容疏拉开，红着眼睛看了卫桓一会儿，忽然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
旁边的学子都是世家贵族里出来的，这一出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上层。
容疏拜托了林夫子稳定一下学堂里的局面，直接把人拉了出去。
她把人安置在听风亭里，跑去林夫子的院子里挖了他埋的女儿红，把酒坛往桌子上一拍，揭开了封泥。
酒香从亭子里飘出去，卫桓撑着头，无奈一笑：“疏疏，你这是做什么？”
容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两个碗，倒满了酒，把其中一碗往卫桓面前一推，道：“今天我陪你不醉不归。”
卫桓看了她一会儿，道：“不必如此，我没有很难过。”
最难过的时候，上辈子他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就已经过去了。
容疏今天不想跟他杠，自顾自地把手中的碗跟他面前的碗碰了碰，道：“那你就当是陪我不醉不归吧。”
说完，自己当先一口喝了个干净。
卫桓见状，目光软了下来，也跟着饮尽了碗里的酒水。
怪不得世人都喜欢借酒消愁，一碗酒下肚，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心情好像也跟着松快了不少。
他放下手里的酒碗，开了个玩笑：“疏疏，我这次去京城，就当是给你探探路。”
容疏翻了个白眼：“用不着，你要是有事，直接去安定侯府就是。”
卫桓还没有开口，容疏就仿佛知道了他要说什么，直接给他堵了回去：“也不是让容家给你打白工，你心眼多，平时记得看好我爹和我哥，别让他们意气用事。”
卫桓笑了笑：“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要护着容家的。”
容疏自然知道他的本事，只是想到上辈子卫桓初入朝堂的那段日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大约是后悔，当初应该对他好一点的。
这样他上辈子就不至于受那么多苦了。
两个人从日中喝到日暮，一坛酒生生耗了一个下午。
也许是看有人在这里，一整天都没有人过来打扰。
两个人把林夫子这一坛酒喝了个干净，容疏隐隐有些醉了，趴在桌子上，眼神朦胧地瞧着卫桓，似问似叹地说了一句：“你说咱们这一辈子，是图个什么呢？”
卫桓收拾了桌子上的狼藉，过去把人扶了起来，听见她的问话，笑了一下：“图个什么？图个问心无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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