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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正是盛夏，阳光热辣辣地落到洛河水上，水波随着风声船影微微荡漾，水面上洒落了细碎的光点，一路向南蜿蜒，临到宛城的时候突兀拐了一个弯，穿城而过。
江南的夏日总是极好看的，其中又以宛城为最，不少名门世家都在此地建了避暑的园子。宛城临着洛河一带的位置风生水起格外清凉，一排高门大户早早在这里占了位置，红墙绿瓦好不气派。
最气派的还是要数东边最上游的风荷园。
这风荷园原本是皇家园林，先帝时老安定侯容定邦率三千精兵退敌千里，先帝一高兴就把园子赏赐给了容家。后来容家三代将才地位越来越稳当，风荷园也跟着越修越大。虽说大多数时候这里连个住的人都没有，怎么着也算是大晁独一份荣宠的象征。
风荷园后院的凉亭里睡着一个姑娘，身段玲珑，穿着一袭绣工精细的粉嫩纱裙，面庞掩在臂弯里看不分明，午后的风徐徐吹来，她鬓边的散发跟着轻轻拂过了白嫩的脸颊。
像是被打扰到了，睡梦中的姑娘不安地动了动。
“小姐，小姐，醒醒！”
容疏原本在黑暗中沉睡得心满意足，冷不防被一个声音唤醒了。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盛大的阳光突兀地涌进了她的世界，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眼下是江南的七月，盛夏刚刚过了一半，草木茂盛，怎么也粘不干净的蝉还在不知死活地叫着。
她坐在凉亭里，凉亭边上粉红色的纱帘撩起来一半，外头是一池碧绿的荷叶和淡粉的荷花。
容疏盯着眼前粉红色的纱帘瞧了瞧，虽说她对这些布料花色一向没什么研究，却也知道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怎么着也不应该用这么鲜嫩的颜色。
一旁的小丫头见她终于醒了，连忙走上前来扶她：“小姐您可终于醒了，夫人正找您呢。”
容疏眨了眨眼睛，抬手抚上小丫头的脸颊，喃喃地念了一句：“秋月……”
秋月是容府的家生子，从小就跟她一起长大，为人胆大心细又忠心耿耿，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鬟。
可是她记得秋月是早就死了的，十九岁那年大变，秋月把她藏在破庙里，一个人出去引开了追兵，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秋月看见她呆愣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道：“小姐？”
容疏摇了摇头，勉强定了定心绪：“秋月，你帮我把镜子拿过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秋月看她凝重的脸色，不敢怠慢，小跑着把镜子拿了过来。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肤若琼脂眉如墨画，一张容貌极盛的脸，一双眼睛尤其灵动，顾盼间神采飞扬。
这是她十五岁的模样。
她明明已经死了，却突然回到了十五岁的模样。
这是做梦吗？
容将军剑下沾了鲜血无数，向来不信鬼神之事，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只会在话本子里出现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
无论怎么说，能重来一次，没有经过大变，身边所有人都还好好的活着，自己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容家小姐，都是好事。
看着周围的光景，应该是永安十年她被父兄送到江南风荷园的时候。
容家是将门世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沙场上挣功勋的。这一辈难得有一个女孩子也不会教养，干脆当成男孩子摔摔打打地长大了。因为当年容沈两家结亲一事，容家一直留在北疆不曾回京。容疏一直长到十五岁也没有出过嘉宁关。
年初的时候容疏及笄，舅舅一家前来观礼，见她一个女孩家家举止做派跟军队里一帮糙汉子无二，最后还是容疏的舅母看不下去，才跟她父母说要把她接到江南好好教养。
毕竟女子到了年纪就该许人家了，这么下去哪里有好儿郎愿意娶她？
当年她听到这些话，只一心想着要跟父兄一样披甲上阵建功立业，很是不耐烦，却忽略了家人眼中真诚的忧色。
这些年少时风光肆意没心没肺的前尘往事，容疏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没想到乍然置身于熟悉的场景里，还是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脑子里把这些事情都过了一遍，容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了秋月：“你刚刚说，谁找我？”
秋月被她这么大的反应唬了一跳：“小姐……是夫人找您。”
容疏眼中忽然盈了泪，提起裙摆就匆匆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这一年娘亲来宛城探望外公，是特意来看了她一次的。
只是她当年还闹着脾气，不肯见娘亲一面，后来沈愔回程路过邙山的时候遇见了暴雨，一行人都被滚落的泥沙石头埋在了地下。
她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在北疆的时候，父兄都要去巡边，府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
沈愔是将门虎女，脾气暴躁，虽说从小就是对容疏各种管教，大多却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从来都没有舍得真正下手。
后来容疏一个人扛过容家担子的那段时日，总是会想起这些旧事，原来不懂事顶撞过家人后来就都成了悔。
尤其悔当年没有跟沈愔撒个娇，留她在江南多住几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生离死别了。
容夫人在正厅里一盏茶喝见了底，还不见她那个糟心的女儿出来见她，撂下茶杯挽起袖子就想去直接逮人。
一旁侍立的圆脸小丫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人，苦着脸劝道：“夫人，小姐也许是走远了，要不……您再等等？”
容疏身边两个丫鬟，一个秋月一个鸿雁，秋月去寻人了，只剩鸿雁一个留在这里拖着容夫人。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没经过事，脸上的慌乱掩都掩不住。
沈愔一眼看穿了她们的伎俩，戳了戳小丫头的额头，气恼咬牙：“你们主仆倒真是一条心！”
鸿雁愁眉苦脸地捂住了脑袋，心下想着这次估计又拦不住了，只能让小姐自求多福了。
小丫头还没在心里给自家小姐念完佛，就见一道粉色的残影从眼前掠过，直直扑进了容夫人的怀里。
夏天的衣裳轻薄，沈愔觉得有湿湿热热的东西透过布料落到了她的脖子上，一时间再大的火都消了下去，伸手扶住了女儿，干巴巴地教训道：“离了北疆真是出息了，都会哭了。你忘了容家的家训了？”
容家儿郎，流血不流泪。
容疏埋在她胸前蹭了蹭，闷闷地笑道：“您不是一直嫌我不像个女孩吗？怎么这会儿又拿容家男儿的规矩要求我了？”
沈愔被一句话堵得语塞，却也知道女儿能这么堵她就是没什么大碍了，直接把人从怀里揪了出来，一边伸手给她抚平衣服上的褶子，一边斥道：“你还知道自己要做个女孩子？看看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为娘跟你说的都叫狗给吃了？”
秋月正巧追着人过来，见状不由得抿唇一笑，跟鸿雁对视了一眼，两人就一块安静垂手站在了一旁。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难管的时候，要是容疏真是十五岁的时候，这个时候少不了要跟沈愔呛两句。
可是容疏抬起头来，看见上辈子阴阳两隔的亲人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高兴，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叫人根本就生不起气来。
她拉住沈愔的手，放软了声音撒娇：“娘，您好不容易来看女儿一趟，能不能多留几天呀？”
沈愔不由得软了脸面，想着容疏从小就一直待在自个儿的眼皮底下，这是头一回自己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平时冷了热了受欺负了也没个人说话，到底也是心疼。只是眼下北狄兵强马肥正是多事之秋，丈夫一个人在北疆怕是要忙不过来，只能狠了狠心拒绝女儿：“多大个人了还要娘亲陪着，你羞不羞？”
容疏一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知道自家娘亲决定了的事情很少有改的，也没有继续劝，只是眼珠转了转，转身吩咐秋月去厨房点几个沈愔喜欢吃的菜，就把人拉到了自己的闺房里叙话。
沈愔只觉得一个月不见，女儿突然变得粘人了许多，原本跟个火药桶似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想必是一个人孤身在此处不太好过，忍不住又心疼了几分。
容疏落后几步，看着沈愔进了房门，连忙转身拉过鸿雁悄悄吩咐了几句。
鸿雁包子一般的脸颊皱了皱，又成了一只苦瓜，连连摆手：“小姐，这使不得……”
容疏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你是娘亲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
鸿雁都快哭了：“自然是小姐的丫鬟……”
沈愔在房里头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就唤了一声：“疏疏，怎么还不进来？”
“嗳，这就来了”
容疏一边口中应着一边直接把鸿雁推了出去，小小声地威胁道：“不帮我办事今晚的鸡腿就没有了。”
鸿雁最开始被容疏救起来的时候正是战后全城饥荒，父母盘算着把她卖到青楼里给她弟弟换上两斗米。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十二岁瘦得跟八九岁一样，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招人疼。
被容疏救回来之后鸿雁就格外喜欢吃，没多久就把身上该长的肉都养回来了，后来再也不为三餐发愁了也还是喜欢往嘴里放东西，三十年也没有改了这个习惯。
所以后来容疏总是喜欢在桌子上摆点瓜子点心什么的，自己不吃，全都留给了鸿雁。
相处到最后，两个人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了，她也真心把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孩子当成妹妹宠着。
小丫鬟为了鸡腿忍辱负重地去办事了，容疏在后面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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