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我们三个身子都虚，今日出门足闹腾了一日，午饭又不曾好生吃，一进晨鸢屋边便都歪在床上椅子上不肯起身。
　　扶霜百灵雪诺忙着替我们打水擦脸，烛荷伴樱岫岫早备下了热汤饭。我们仨本是又困又累眼皮子直打架脑壳也嗡嗡响，只想直直挺着睡过去，扶霜她们好说歹说将我们劝起来，说喝口热汤驱驱寒气和疲累，好不容易将我们三个扶到桌边坐下。
　　扶霜给我盛了一小碗鱼汤，热热地喝下去顿时精神了不少，胃口也有了。再瞧小瑷也是一样，已动筷子吃肉了，云丫头胃口一直弱，怕是渴极了，已命雪诺添了第二碗汤。
　　我才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猛地想起一事，因问：“云丫头，你今日是怎么了？那个汪青茗可是惹着你了？”
　　小瑷向嘴里送了块肉道：“是了，起先我还没在意，后来林丫头给我使眼色，我也瞧出来了，汪青茗是主动过来与你问好，你怎么反倒对她淡淡的？”
　　云丫头住了筷道：“那个汪青茗很不是个好的。有一回我随母亲去她家拜年，不知身边丫头犯了多么滔天的大错，大节下迎来送往的，她便在家里打鸡骂狗。可巧，后来小白公子来了，她一转眼工夫就丢了鸡毛掸子，理了理头发便迎上去，满脸堆笑嘘寒问暖，装的多么温婉贤淑似的，那做派，咦！我看过那一回便恶心着了。后来又赶巧，几回与她见面她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说话也一副狐媚子做派。各家姑娘们集会时，她只追着父亲母亲位高权重的姑娘们说话，官阶略比她爹爹低些的她便皱着眼眉爱搭不理，实在是教我瞧不上！”
　　云丫头轻易不背后说人，若说了，必定是太看不过了。
　　“怪不得。不过我今日也觉得她当着林丫头对小白公子那样实在是有些过份。”小瑷撇了撇嘴，“小白公子都给着她脸面了她还不不知趣地往上凑。”
　　“林丫头订亲的事外人不知道，她过来与小白公子搭讪倒也没什么，只是那口气做派已过了普通朋友的界线，娇滴滴地往上贴，这才招得人厌恶。”云丫头冷笑道。
　　我喝着鱼汤，听着听着便笑了：“今日是我受了委屈，怎倒是你俩气成这样？”
　　云丫头拍拍我的手道：“你心肠太软，这一回是因她不知情，咱们也不好当面说明，可就她今日的做派可知不是个给脸要脸的人，日后若一味地纵着她，只怕会妨了你的好姻缘。”
　　“就是就是！小白公子这么好的人，就该配林丫头，她算个什么东西！”小瑷急道，“她这样倾慕小白公子，带眼的都能看出来，万一使些什么手段我们怕你吃亏啊！”
　　“好，你们俩的嘱托我都记下了，对她一定多加留心。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忧，小雪也不是睁眼的瞎子，今日临走还与我说她太没有分寸。小雪既已看透了她是什么精怪，即便再耍什么花招那也是不顶用的。”我笑道。

　　却说因着馆中踏春，此次晦休先生们皆大发慈悲未曾布置功课。今日一早，我得闲去东苑小花园透气，方转过垂花门，顶头瞧见一张花笺被风吹得忽上忽下，我瞥见纸张完好，上面还有字，不像是丢弃的东西，心中一阵好奇，便紧跑了两步想拣起来。谁料我方弯下腰伸手，那花笺眨眼间又被一阵风吹得往前飞了几步，我轻手轻脚过去，怕衣裙脚步带起来的风将花笺又吹起来，偏巧这是又来一阵小风，我倔劲儿上来了，提了裙子窜过去，吹吹停停直追了一路，最后趁着风息落在地上将其一把扑住。
　　花笺角上被泥土沾的有些脏污了，纸张虽旧，但保存得仔细。展开看时，却是两首小词。上头这首的有几个字像是曾着了水，纸张也是沾湿又干过的模样：

　　闲情偶得
　　寂寂聊拨筝未尽，闲把诗书倦倚门。
　　人与桃花何相类！谁是惜花第一人？
　　向来远送空白露，自古关情总月痕。
　　纵有千姣争奇盛，不过庭院锁春深。

　　下头这首字还是完好的，笔迹墨痕与上头那首不像是同人同时写的。
　　一剪梅梅夜
　　桂魄清箫寻梅去，飞絮中，少愁绪，花笺纤手红梅枝。一点真心，满树情思，不想惊归去。
　　桂魄清箫惊归去，花笺遗，红梅枝，谁料竟被他拾去！若问谁拾，有情人知，缘从今宵起。
　　花笺角上落了一个“晴”字。
　　“如此两首好诗词，怎有人舍得弃了，定是不慎丢在此处的。”我叹道，“扶霜，咱们东苑可有名中带“晴”字的姑娘？”
　　“‘晴’字……”扶霜沉吟道，“有！有一位韩晴姑娘！”
　　“韩晴？”我想了一想，似乎是有一位韩晴字雯霁的姑娘,“这名字倒是极耳熟，就是对不上人。
　　“我只记得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姑娘，平日里上书房也多是坐在后头，姑娘应当见过，不过不相熟罢了。”
　　“这样的好才思，怎的平日里竟不出众！”我叹道，“如此文采，缠绵悱恻，我自愧不如，定是个锦绣心肠之人！可恨在馆中这大半年不得相识，我竟是个瞎子！”
　　我催促着扶霜与我一同去寻这位姑娘，询问这诗笺可是她遗失的。多亏扶霜记得她住水莲坞，我们这才直奔了去。
　　可巧韩晴姑娘今日正在屋里，一见她，我脑中方闪过一位身量纤纤、着月白袄裙、挽堕云髻的姑娘。竟是她！原来当日初次上书房我们便见过，我心下还道她面露不胜之态，如今怎的竟混忘了！
　　“林姐姐安好。”因我们平日里鲜有来往，韩晴见是我有些吃惊，随即起身低眉一笑见过礼，“怎得今日得闲到妹妹这里来？”
　　“若无要事断不敢叨扰姐姐，这花笺，可是韩姐姐遗失的？”我将诗笺双手奉上。
　　她接了诗笺，乍变了面色，急道：“是我的，怎会在姐姐手中？”
　　我见她神色不对，便料定这诗笺不是她丢弃的，因道：“这诗笺是玳艺在外头垂花廊拾得的，因看着保存精心又题了好诗，不像是丢弃的，又见角上落了个‘晴’字，故而猜是韩姐姐不当心遗落在外，这才冒昧登门送了来。”
　　“是，是！是我的！”她将诗笺护在胸前，神情慌乱道，“怎会遗落在外头？我明明贴身收着的呀！”
　　“这诗笺，可是要紧之物？”我见她甚是珍视这花笺，失而复得仍然心有余悸，因行一礼道，“姐姐恕罪，方才玳艺一时好奇看了上头的诗，深觉是好诗才想法子给姐姐送回，并无恶意，若这诗不便外传，还请姐姐万万担待！”
　　“唉，文卿这是做什么，你将这诗笺好生送回来，我本该重谢才是，何谈怪罪！”她将我扶起，“妹妹不知道，这诗笺是我与心上人的定情信物，我一向视如性命，怎么倒丢了呢！丢了还不算，我竟不知是何时何地丢的！若不是你好心送回，只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韩晴说得着急，一时间眼泪便滚了下来，她身旁的丫头静女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口中劝道：“姑娘别哭了，若又哭坏了，程公子又得放心不下了。”
　　“我一年到头地生病，难为少游太虚浅红两头跑了。”韩晴接过帕子轻轻按了按眼睛，见我含笑，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眉羞怯一笑。
　　我听得这名很是耳熟，便问：“韩姐姐说的少游，可是太虚书院那位程煜程公子？”
　　“是，文卿你认得他？”韩晴猛然抬头，面上满是惊异。
　　我掌不住笑道：“这是什么缘分！可巧，前日里咱们出去踏春，玳艺与好友偶遇，皆是太虚院钤玒馆的学生，几下里一引见便认得了程公子，果真是好人物，配得姐姐好人品！”
　　那日韩晴怕是因病不曾去踏春，正巧错过了。
　　韩晴闻言恍然大悟，抿嘴儿一笑道：“什么好人物好人品，不过二人互不嫌弃罢了。两遗两回，皆识得投缘之人，我这诗笺可是有灵性了。”
　　说着说着我才想起偏了正题，忙问：“既是如此珍爱之物，姐姐如何会丢了？”
　　“姐姐别急，细想想是何时失落的，从此好生保管便是了。”一阵怯怯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我这才瞧见屋里还有位姑娘。身量瘦小，头发枯黄，用一根棉布带扎了，面色有些不好，细看五官时却颇耐端详，好生打扮应是个美人，只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仿佛上书房都坐在角落里，也不常与人说话。
　　“叶子说得是。”韩晴姐姐笑道，“你们还不相熟，这是林玳艺妹妹，这位是叶姿。”
　　我们见过礼，叶姿低声笑道：“文卿唤我叶子就好，雯霁就这样叫的。”
　　“叶子？这名字甚是可爱，”我愣了一愣，“只是，姐姐表字是？”
　　“无字。”她低了头讪讪道。
　　我旋即明白了，浅红馆里有家境贫寒来此求学的姑娘，有名已是不易，字便不要提了，忙道：“那好，那我也随韩姐姐叫叶子，只是我年纪小，如此称呼姐姐可莫要嫌弃玳艺不尊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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