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鲛（鱼鱼番外）

　　黑暗。
　　窒息。
　　再没别的词能更精确地形容殷辞此时的处境和感受。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冲击着他的耳膜，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都看不清，胸腔旧伤发作的痛苦和唇舌间浓烈的血腥气使他几近晕厥。
　　他的所有挣扎都如蜉蝣撼树，望不见边的海水吞没了他，像吞没了一块小石子，甚至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殷辞心灰意冷地闭了眼。
　　算了吧。
　　命已至此。

　　然而大概是命数将近，人总会产生各种幻觉。浑浑噩噩中，殷辞似乎听见了清悠的歌声从遥远传来，不甚清晰，却叫他浑身一震，略略清醒了一瞬。
　　一股温柔的水流将他托起，缓了他下落的趋势，带他远离了幽深的海底，殷辞在痛苦中努力睁大眼，然后便瞧见了一条冰蓝色的鱼尾。

　　那是天际与海平线交接处最纯净的蓝色，叫人一眼就沉迷。

　　哗啦破水声响在耳边，殷辞喘息着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全是冷汗。那漂亮迷人的鱼尾消失不见，唯有浑身折骨断筋般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手痉挛着，微微抬高，像是想捉住梦里的那尾鱼，然而他什么都捉不到，只能颓然落下，浑身颤抖了许久，才筋疲力尽地吐出一口浊气。

　　肚子适时叫了两声，饥饿感与痛感交错着，殷辞半阖着眼躺了一会，才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披衣推门而出。
　　作为天生灵根断尽被舍弃于冷宫一隅的废皇子，不自己出去找东西吃，那些下人能将他活生生饿死。
　　毕竟没有谁会愿意来照顾他这样的废人。那些奴仆们大概每日都在诅咒他快些死去，好教他们脱离这荒凉之处另寻出路。

　　果不其然，殷辞走过拐角，刚走到小池塘边的假山后，便听见了奴仆们愤懑不已的闲话。
　　“里头那位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可在这里受够了。”
　　“谁愿意在这儿呢，那位怕是没出路了，连累着我们在这儿受罪，憋屈得很。”
　　“只是每每那位看着快……就又给救回来。”不知道时哪个奴仆终于是掩不住自己的怨恨了，他咬牙切齿道，“不如……”

　　后续他们凑在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声音极小，没有灵力在身的殷辞并听不清。他本能地觉得不妙，往前走了一步，半个身子便露在了假山外。
　　他还在仔细听那几个奴仆在说什么，不提防身后悄无声息地便走过来一个人。

　　“殿下……”声若毒蛇吐舌嘶嘶，有人在他耳边悄然出声，带着狠毒的笑意，“天气炎热，不如请殿下落水凉快凉快……”
　　殷辞骤然回头，然而并来不及看清是谁，腰间一痛，他就被狠狠地推下了水。

　　噩梦里似乎变成了现实，殷辞明明记得这儿的池塘并不深，可也不知怎么的，此时他落了水，像是落入一片深海之中，无论如何都探不着底。
　　会有鱼救他的……
　　昏迷的前一瞬，他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脑海中最后一幕，是一尾漂亮修长的冰蓝色鱼尾巴。

　　……

　　鱼鱼很生气。
　　他栖身的荷叶被打翻了——他原本躺在微卷的荷叶上，晒着太阳，正美滋滋地睡着觉的，可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不明物体，一砸，就把整支荷叶砸断了。
　　连累得他扑通一声掉入水中，呸呸地吐了两个泡泡。

　　巴掌大的小蓝鱼在水里转了两圈。
　　水被那不明物体搅和得开始浑浊，他有些嫌弃，正想换个地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顿住了。
　　片刻后，他灵活地潜到水底去，终于看清了那不明物体是什么。
　　是一只两脚怪……咳，是个人。

　　他疑惑地绕着双眼紧闭沉在水底昏过去的男人游了两圈，迟钝地想了想，这人要是淹死在这里，水……会臭掉吧。
　　小蓝鱼吐了个泡泡，微弱的光芒一闪，巴掌大的小蓝鱼身形逐渐拉长，最后变成了一只鲛人。

　　鲛人长发如瀑，在水中飘散着。他的鱼尾是冰蓝色的，每一片鳞都色泽均匀，莹润漂亮，轻轻一摆，就卷起一片水涡，将那男人卷了起来，哗啦一声，扔上岸去。

　　池塘四周都没有人，大概是快至正午，都去歇息了。
　　鲛人游到岸边，半截身子露出水面，探身去看那男人。

　　薄衫湿透，紧紧地贴合在男人身上，鲛人瞧见他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呼吸却越来越弱，想了想，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男人腹部。
　　这一下没省着力气，男人浑身一震，不自觉偏过头去，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但仍旧昏迷着。

　　鲛人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现在更想回去卷着荷叶晒太阳睡觉，只是……
　　这男人，长得有点儿好看嘛。

　　鲛人天生爱漂亮的东西，殷辞浑身一点儿灵力都没有，就一张脸长得不错，很符合鲛人的爱好，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直到对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才大发慈悲地决定救一救这男人。

　　他双手撑着岸边，微微一用力，就上了岸。
　　落地时鱼尾消失，化作修长的两条腿，虚虚掩在一件宽松的外袍之下，也未着鞋袜。
　　他站在男人身边，低头望了一会，抬脚往男人腹部一脚踩下去——噗的一声，这回男人喷出了一口池塘水，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

　　好的，救活了。
　　鲛人慢条斯理地准备把脚收回来，可他没想到，那男人才刚醒，反应居然这么快，一伸手，就握住了他欲收回的脚踝！

　　鲛人的脚踝很细，肌肤细腻白皙，细看甚至能看见淡青的血管，男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就是一拽。
　　“啊呀。”鲛人下意识在假山上扶了扶，石块硌手，他又皱着眉松开了，一只脚站不稳，他干脆一屈膝，整个人跪到了男人身上。

　　——噗。
　　殷辞松了手，他觉得这回吐出来的大概是被踩出内伤的血。嘴里泛起血腥气，殷辞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踩碎了——但是没有。
　　他喘息了两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很艰难才缓过气来，一抬眼，就和一双意兴盎然的冰蓝色眼眸对上了。

　　脑海深处有什么记忆被翻滚出来，这一抹冰蓝色瞬间篡取了他所有注意力，他嘴唇哆嗦了两下，像是说了句什么。
　　鲛人没听清，微微俯身凑过去：“你说什么？”

　　殷辞眼神极亮，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这张昳丽到雌雄难辨的容颜，目不转睛，甚至呼吸都屏住。
　　长发从鲛人鬓边滑落，被风吹着，微微晃动。那双冰蓝色的眼与殷辞的梦境完全重合，轻浅的、海水独有的气息从鲛人身上传来，叫殷辞喉咙一阵发紧，张了张嘴，艰涩地吐出来两个字。
　　“鱼鱼……”
　　这两个字几乎是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熟稔得仿佛已经念过千千万万遍。

　　鲛人怔了一瞬：“你叫我什么？”
　　他翻身从男人身上下来，随意地蹲在男人身边，见男人看着他发呆不回话，他伸手捏住男人脸颊，扯了扯：“回神啦。”
　　殷辞被扯着脸，话都说不清：“鱼鱼……”

　　鲛人松了手，看着他，眯了眯眼，眼底闪过若有所思。
　　他初来此地，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人，这个看起来弱不拉几的男人也不应该认得他才对……
　　他并没有正经姓名，鱼鱼是很久之前族中人喊惯了的小名，后来族中人都相继死去后，再没人这么喊过他。
　　想到这，鲛人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这么叫我？”

　　鲛人不扶他，殷辞便自己费力地扶着假山坐起身来，偏头又咳嗽了几声，才低声道：“你救过我……你是海里的鱼。”

　　鱼鱼听见他前半句时还不以为然，听见后半句时，他再次为男人的笃定而皱眉：“你……”
　　话音刚起了个头，鱼鱼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一点由远及近的动静，他截断了话头，只道了声“有人来了”，也不再询问什么，干脆利落反身往水里一跃。
　　修长的人影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变成了一尾巴掌大的小蓝鱼，在水面上冲殷辞摇了摇鱼尾巴，就潜入水底去了。

　　殷辞抬起的手再次捉了个空，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小蓝鱼消失的地方，直到水面恢复平静，直到三两个挂着虚伪笑容的下人惊呼着扑过来嚷着“殿下您怎么在这里”，他才默然地将手缩回来，捏紧了拳头，眼底掠过幽深的光芒。

　　——他想要这条鱼。
　　碌碌无为二十余年，他第一次诞生这般强烈的愿望。

　　——他想捉住这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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