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简直见鬼了！

　　崔珏是在自己家里醒过来的，睁眼就是自家小徒弟哭的桃儿似的眼。

　　这不是还没死吗？早早哭上了还。

　　他嗓子着火一样疼，话也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像被绑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连抬起一个指头的力量都没有，唯有神志大概还是清醒的，真是幸运。

　　崔珏仰面朝天，简直恨不得再晕回去。

　　他很想说他这顶多算是受伤又不是风寒，真的不需要在夏天里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小崔梨这是就做过这么一种照顾人的活计，算了，也不必说他。

　　不过之前受到的伤无论大小都被精心的包扎过，应当是请了大夫来瞧过了，该是副官安排的，副官一向稳妥，那么凌云和副官现在应该回去了吧，莫名其妙地调动兵员，莫名其妙的陪着他折腾了一天，应该很累了，不过话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醒了？怎么不叫人？”凌云站起来，他竟然就一直呆在这屋子里守着，正歪在一边榻上休息，和崔珏心有灵犀一样的睁开眼，就发现崔珏已经醒了，小孩还忙着哭呢，赶快爬起来，把崔梨撵开，按着床边弯下腰对崔珏说，“你怎么样？”

　　崔珏说不出话来，只能对他眨眨眼，凌云愣了一下，随后回身过去桌子上摸茶水，一摸壶却是凉的，就拿过来塞进崔梨手里，“倒水去。”

　　崔梨本来在抹眼睛，他是没发现师父醒了，听着他说正着急遮掩，冷不防被凌云推了一把，差点给孩子掀到地上去，不过这一会不见也不知道凌云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崔梨捏着茶壶竟然没犯驴，望着他纠结了一会居然还真就乖乖出去了。

　　“再端点吃的！”

　　崔珏不能动弹，就这么睁着眼看着他这么欺负自己的徒弟，凌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到底想说什么，看了一会还是放弃了，睡的时间久了，这会子崔珏的眼睛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带着一层朦胧的水色，受伤了身体不好，整个人都比较憔悴，活脱一个病美人。

　　凌云嫌弯着腰看崔珏不方便，索性就直接坐在地上，崔珏歪头看他，凌云就又把他的被角掖紧了一点，崔珏的眼神就变得很无奈，这些人就只会这一种关心人的方法吗？如果现在来个人能帮他把被子掀开，他绝对会非常之感谢那个人的。

　　“别着急说话，你睡了，能有快两天，把我们都急坏了。”凌云的声音低而沉，他坐在床边地上，一条腿屈起来，身子靠在床沿上，“我当时没注意，后来问大夫，大夫说你一身的伤，五脏六腑也震动的厉害，怪我。”

　　凌云看着他的眼睛，“别说话，你们唱戏的不是最在乎嗓子，一会你喝点水润润的，大夫说你最近一段时间都得静养，你就先好好养着吧。”

　　“啊还有，你受伤了的消息副官说暂时先不要往外说，等你醒了再自己拿主意，跟外面说就是我包了场子，恭喜你啊崔小凤，这回外面的流言怕是要坐实了。”凌云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把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枕头边上，说，“等你精神好点了，我再过来。”

　　是顾北的玉佩和桃花的种子。

　　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凌云，大概是一直把这两样东西带在身边吧，是在保护他们，为了他保护他们，要不他把一只妖一只鬼揣身上干什么。

　　怎么说呢，还挺，令人感动。

　　崔梨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上，温热的白粥里加了剁得细碎的鸡茸，还有半个金黄的咸鸭蛋的蛋黄搅在里面，几天没吃东西，胃都饿的麻木了，几口下肚在微微的感受出一点饥饿的意思来，但就只是一小碗崔珏就摇摇头示意不要了，久饿之后多食无益。

　　崔梨低着头，默默的收拾好东西，手上却突然被崔珏压住，他抬起头，师父的眼睛在问他，怎么了？

　　师父是极爱护嗓子的，这种时候定然一个字都不会说，只是他那双眼睛一看你就足够了，崔梨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他把东西拿到一边去，坐回床边，握着他师父的手说，“师父啊，你这回可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凌师长和副官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差点，差点……还好李叔及时去找了大夫，后来副官还把他认识的军医叫来了，给你用了洋人的药，把我吓坏了。”

　　崔珏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他的手，像是在安慰。

　　“这几天副官和凌师长就住在咱们园子里，外面还老是有当兵的跑来跑去，大家都吓得不行，他们想来问你，结果都让副官给挡回去了。”小少年皱着眉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师父，我不是说他们这样不好，我就是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你受伤，我就只能在这守着你，一点忙都帮不上，就感觉自己，挺没用的。”

　　你还小呢。

　　崔珏温柔的眼睛这样告诉他。

　　“我不小了，十五了，师父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俩守着门口的兵也就比我大一岁，他们还说，军营里有的人比我还小呢，人家都去拿枪当兵了。”

　　这其实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

　　崔珏的眼里有着悲伤的神色，崔梨这一次没有明白他为什么悲伤，小孩一下有点儿慌了，不知所措地说，“师父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没有。他摇摇头，伸手去摸了摸小崔梨的脑袋，崔梨看起来并没有好过多少，还是挺难受的，他会突然这么想会不会是别人跟他说了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他安抚的笑了笑，崔梨就趴在他床边上，很小的时候他常和师父睡，渐渐大了之后，他就自己一个人住了，好久没和师父这么亲近。

　　崔珏就一下一下的摸着小孩的头发，挺软的，很乖，这么乖的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已经很好了。

　　从他醒过来，谁都没有再跟他提小女孩的事，那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了吧。

　　戏园子里的戏只停了两天，小凤爷却是半个月没上场，跟客人说的是，小凤爷病了，身体不舒服，至于别人会怎么猜，崔珏不想去想也懒得管，无非就还是那些愈演愈烈的东西，园子里面外面是两片天地，外面的东西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管外面的事，凌云和副官有时候会过来，两个人一起，或者就凌云一个，偶尔副官也会自己来，先坐在外面听，等人散了再去后面找他。

　　他对待戏一向认真，身上伤没有全好是绝对不肯登台的，但偶尔会给凌云单独唱几句听，嗓门儿像珠玉一样高高的吊上去，比女儿家还亮还脆，还浑厚有力道，厉鬼留下的诅咒在他的压制下渐渐沉寂了下去，作为一个无法去除的隐患死死的缠绕在他念的最深处，只剩下时不时会头疼一下，跟被小针扎了一下似的。

　　他没跟别人说这件事，副官似乎有所察觉，但并没追根究底的问，那个诅咒，它愿意在那里那就在那里呆着吧，算是提醒他，以后不要再犯蠢了。

　　全当是为了记住那个孩子。

　　大多数时候如果副官不在，凌云就和他没什么话可说，崔珏虽然意识到凌云对自己来说是不同的，但他似乎深深的不想承认这一点，而且，凌云对他跟对别人也是不同的，崔珏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没什么话说，但也不会感到尴尬，就各做各的事，或者简单的发发呆也挺好，两个大闲人一人一杯茶就能喝一整个下午。

　　但副官在就是另一个样子，也许也是为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那一点心照不宣的小默契，副官虽然不是话多的人，但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说起一点三个人都感兴趣的事，凌云和崔珏配合，就显得好像是宾主尽欢一样。

　　也偶尔会说起以前的事，但绝大多数都是些最近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报纸上又有什么奇怪的新消息，没什么用处，却能很好的打发时间。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崔珏不太喜欢看着凌云的眼睛，跟他视线想接触的时候总是会让他感觉到被催促着做出一个决断，他似乎确实是喜欢着凌云的，凌云这个人，他不敢说完全的了解他，也不能说，就这么短短的认识了几天，会有什么同甘共苦的情谊在，一见钟情更不可能，但这个人是怎么样一点点走进他的心里面去的呢？他不知道，也许是他把枪拍在他手心的那一刻，或者更往前，凌云坐在车里给他开门，再或者这些都不是，是凌云抓着他的手，坚持把通灵继续下去。

　　他当时为什么会忽然要给他们看自己的记忆，没准，大概是因为凌云和他师父有点像吧，他下意识的就想让凌云见见自己的师父，哪怕就只是在他的记忆里。

　　凌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对他来说，他勇敢，干脆，有担当，愿意承担责任，是崔珏，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成为的人，虽然到最后，他也并没有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还是依然的优柔寡断却步不前，但这样也不错，感谢二师父，让他明白这不是一种错误，只是他愿意对世界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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