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简直见鬼了！

　　凌云和钟丞面面相觑，俩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鬼魂的事情他们确实不懂，但崔珏这种想法，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吗？这肯定不是，所以正常人和自认是正常人的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现在想想，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其实也挺不甘心的。”崔珏很天真的笑一笑，对副官和凌云眨眨眼，“早知道就不捡那么多孩子回去啦。”

　　“后悔了？”凌云觉得他应该不会。

　　果然，“也不是。”现在的崔珏好生动，几乎让人挪不开眼去，之前也好看，只不过就像画上的美人，端着，现在这个才像是活的，实在的，他又瞄了一眼天，轻轻的笑：“嗯，怎么说呢，有点亏欠吧……哎算了不说了，爷啊，我要是死了，你们就帮我看着我的戏班子点，我要是没护住你们你们也死了呢，我徒弟也差不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俩也算大人物了吧，会有厉害人物来解决问题的，到时候就不归我管啦，我也管不了啦。”

　　他说话和唱戏一样好听，是真的好听，婉转，清亮，一把好嗓子，唱戏的嗓子啊，他又看了一眼天色，他看着快要落下的太阳，“还有点时间，我想看看自己的记忆，你们要不要顺便一起通个灵，没准还能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的。”

　　“你……”

　　“别说话，听我说。”崔珏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我的记忆太长，这么一会看不完，别耽误时间，集中精力，看你们想看的，主要找一找我小时候的事情，我自己都记不清的那种，多看看我爹我娘我师父，像我小时候尿床那种的就不用关注了。”

　　崔珏伸手去牵凌云和钟丞，“事发突然，劳驾两位一手一个了，哦对，我爹娘有时候挺吓人，别吓坏了。”

　　“哎……”

　　凌云还想说什么，就看见崔珏对他一笑，眼前就是熟悉的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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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他他他，他哭了，怎么办怎么办？崔崔崔，崔仪崔仪！”

　　“来了来了，不不，这事先别慌啊，我猜他有可能是饿了。”

　　“那那饿了，那怎么办啊，啊？”

　　“你是孩子娘你问我啊。”

　　“你是孩子的爹我不问你问谁啊。”

　　吵死了。

　　什么也看不见，说话声也不怎么清楚，尽听着嗷嗷地哭，刚出生的小孩，还有气无力的，小猫一样嚎，但就在耳边上，特别响，吵得人脑仁疼。

　　还不能动。

　　不知道钟丞第一次体验这个会不会慌啊，要是不会就出去揍他一顿好了。

　　这应该是崔珏才出生时候的事情，他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大约是非常不好，不是在睡觉，就是一直哭哭哭，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没完没了，耳边也只能听见一点模糊的声音，凌云本来以为是婴儿视角的问题，慢慢才发现根本就是崔珏自己不正常，五感迟钝，而且……天生目盲。

　　凌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认识的崔珏根本就没有这些问题，还有一双能见鬼的眼睛。

　　他试着按照崔珏说的集中注意力，默想他要看的东西，记忆的流逝渐渐加快，转眼间一年过去，小崔珏已经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且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了，但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听的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磕了碰了，哭都反应的很慢。

　　虽然看不见，但有时候，他的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唱一些歌，一些简单的调子，没有歌词，母亲的声音有一点哑哑的，但很温暖，母亲的怀抱也很温暖，即使凌云感受不到母亲怀抱的温度，但他觉得，那一定是很温暖的。

　　其实一点也不，他娘是鬼啊，怎么会有体温呢。

　　母亲唱的歌也并不好听，主要是她歌时万鬼同哭，怨气冲天，如处无间地狱。

　　还有的时候，父亲会把他带出去，他看不见，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但家里附近似乎都没什么人，父亲要抱着他走很远，很远很远，才会有那么几户人家，能听到父亲和别人的交谈声，闻到一些农家的烟火气，爹不许他听，也不让他跟别人接触，父亲的手放在他的小脑袋上，把他摁在自己怀里，捂住耳朵。

　　然后，有时候是浓重的血腥气，有时候，是人压抑的极低的哭泣。

　　更多的时候，他和爹娘在一起，爹娘有时候也会拌嘴，照顾他的时候也会很笨拙，家里一般没有什么外人来，堕天师也会给儿子用木头削小木马，鬼新娘做饭也可以很好吃，这世上最凶猛的东西，也可以相爱。

　　崔珏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要在三岁以后了，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娘死了，娘死之前把自己的眼睛留给了儿子，崔珏从此可以看见东西，他眼中的世界纤毫毕现，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叠加在一起，再后来爹也死了，爹跟娘死在一块儿，爹死之前，把自己一身的本事修为留给了儿子，从此崔珏鬼神辟易，他是堕，也是鬼子，是人，也是灵。

　　但说白了，他什么都不是。

　　三岁之前那个模糊但温暖的家，也给了他一颗温暖而善良的心，好歹，在这世上有了一点凭依和寄托。

　　而三岁之后的颠沛流离死生轮转，给那颗温暖的心，套了一层冰做的壳子，一层拒绝对外人敞开心扉的铠甲，一层带着刺的玩世不恭，最后是一层木头面具。

　　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男人带走了崔珏。

　　那男人自称是崔珏父亲的朋友，也认识崔珏的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着崔珏的眼神总是很复杂，那个男人也是天师，崔珏从三岁起给他做徒弟，跟着他骗吃骗喝，如果有一点闲钱就去听戏，听另一位师父的戏，但师父是有真本事的，有一次崔珏看见师父和厉鬼打架，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第二天拖着一身伤筋疲力尽的倒在村庄口，过路的人嫌他挡路，就能把他一脚踹开。

　　“呸，老脏狗。”

　　他跟着第一个师父十二年，被达官贵人奉为座上宾，也跟流氓乞丐睡在一起，一直到师父死去，再到后来第二位师父把他捡回去，洗干净戴上温柔多情的面具，十五岁的崔珏远没有后来的成熟端正，那时候他比流氓还流氓，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偏偏长了一张俊俏贵公子温柔美少年的脸，比他师父强一点，除了骗吃骗喝，还能骗财骗色。

　　他师父永远有钱去买酒，去捧二师父的场子，师父腰上的玉佩，占卜的铜钱，喝酒的酒壶都是老物件，画符的黄纸是最破的纸，笔和朱砂却价值连城，他还有一块犀角香，比等重的金子还要贵，这样的师父却睡在破庙桥洞里，师父有一次喝醉了跟他说，这全拜他父亲所赐。

　　等师父酒醒了，崔珏问，师父也没瞒着他，原来他父亲是天师，他师父也是天师，师父和父亲曾经是年轻一代最有希望的天师，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游历四方兼着斩妖除魔，直到遇见了他娘。

　　鬼新娘是这世上最凶恶的鬼，非有大怨不能成，师父和父亲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这么一只完全成熟的鬼新娘，身披嫁衣，凤冠珠钗，她的居处里高朋满座，洞房红烛，那是她的怨气凝聚出来生前的景象，父亲被逼着充当了一次新郎官，却完好无损的出来了，师父在外面等得心焦，于是叫来了支援，可父亲出来了之后，就成了堕，没人知道那个魔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公然反叛，杀天师一十三人，携母亲离开，自此消失无踪，直到崔珏三岁那年父亲找上师父托孤。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会死，而师父如此潦倒，也全拜父亲所赐，父亲离开后，其他天师把帐都算在了师父头上，包括父亲的家族，父亲的家族很厉害，传承了上千年，虽然隐世依然权势滔天，师父不再是天师，他们也不允许师父再顶着天师的名头行事，他依然很厉害，却永远不可能再是那个骄傲的少年。

　　师父失去天师的身份之后就一直呆在京城，他也不被允许逃去别的地方，他不愁吃穿，他的身家够他自己花几辈子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好酗酒，他对父亲有怨恨，但面对多年好友的托孤，就算他再大的怨气也没法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发，师父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在天师们处决他之前把他带走。

　　这下有家不能回，有钱不能花，师父到死都把他护的好好的，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只除了二师父。

　　崔珏这一辈子，也不知究竟该说他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好，可是，哪一个他都留不住。

　　二师父去世之后，崔珏曾经发誓，他这辈子都不要他重要的人再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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