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本纪

　　晚晴和小兔陪伴在蔷薇身边。她们找来山间的各种奇珍药草，让蔷薇煮了汤药喂给曹公子喝，却全都没有起色。
　　曹公子病得很重，眼看就要一命呜呼。晚晴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是否蔷薇回不去天庭，宇文仅就会继续在人世里轮回呢？晚晴的心一直澄明如镜，可有些事她不免要自欺欺人。
　　此刻守在病榻边的蔷薇，像极了五百年前的她。其时，宇文仅也是病入膏肓、气若游丝。蔷薇已经瘦得脱了形，而晚晴是妖，即使十年不进一粒米，依然光彩照人。可是那时的宇文仅凝视她，眼底的忧伤和不舍，却远远超过此刻曹公子看向蔷薇的目光。记得他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仍然用断断续续地声音说道，他一定会回来找他。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的三世功德圆满，他将重返天庭，而晚晴自己该往哪里去？宇文仅说，如果蔷薇回不了天庭，她的元神就会四散。那……宇文仅也同样不属于这人间。无论她多么固执，她和他的鸿沟僭越不了。
　　“给，喝口茶吧。”小兔泡了宁神的花茶，给蔷薇和晚晴。
　　晚晴端起茶杯，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和茶香。师父引花入茶，不说功效，单是香气已是独步天下。
　　“好喝吧？”小兔的茶艺自然是极好，她坐回晚晴身旁说：“可惜这粗陶杯子太差劲……”
　　“你轻一点。”晚晴赶紧说。确实，这曹公子的住处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是啊，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蔷薇轻轻走到她们一处，小声说。
　　“他原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可自打为了爱妻，被逐出家门，唯有教书度日。辛苦异常，却只能勉强温饱。他如今的模样和十二年前大不相同。才过了而立之年，鬓角已是白发丛生。”蔷薇说话温柔动听，可听她说起曹公子，话语里饱含着遗憾和悲伤。
　　“我还没有谢过你们，一大早就送来这么多名贵药材。”
　　“不用谢，先生让我们来的。”小兔说。
　　“先生？对，宇文先生。他只说是他的两位朋友，还不知怎么称呼？”
　　“我是黑晚晴，她是小兔。宇文仅是我师父，他告诉我们你是天上的花仙。”
　　“自我转世为人，对于天庭的事，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常常梦见一片花海，有个身影悉心照料每一株花朵。而我穿着奇异夺目的花衣，对着各种蔷薇花载歌载舞。那些花朵似乎是开不败的。”她顿了顿，脸上满是向往和留恋，“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门口遇到宇文先生，他说要为我卜上一卦。我请他进来交谈，没想到说话间，我在天庭的记忆明晰起来。他说曹公子也是几经转世，我在天庭的时候就认识他。先生着意让我仔细想，到底是如何认识曹公子的，我想来想去，仍然不得要领，只有当世的记忆。”
　　“蔷薇，你先不要急，慢慢想。”晚晴劝道。
　　蔷薇不出声，似乎又陷入深深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说：“对了，你们在这里大半日，可是劳累了？你们回去吧，我的马车可以送你们，两位家住哪里？”
　　“我们不会觉得累。真累了，我们自己能回去。我们和先生住一起。”小兔说。
　　“嗯？住一起？他说他住在终南山呢。”
　　“是啊，又不算远。”
　　“我们的道行不能算浅，你放心好了。”晚晴说道。
　　蔷薇睁大眼看着她们，忽然明白过来，说：“那，你们可是被他收服？”
　　“收服？算是吧。”
　　是啊，他伸出他温柔白皙的手，抚摸她的小脑袋，那个时候她就被收服，输得心悦诚服。
　　“蔷薇，你为何钟情于曹公子呢？”晚晴又问。
　　她幽幽叹了口气，说：“如果能明白，大概就不会这般痴傻。”
　　她神色哀伤，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家住在洛阳，母亲说为我定了一门好亲事。说曹家时代官宦，家风正派。她特意去见了曹公子本人，回来后就赞不绝口。说他模样生得俊俏，人品又好。我听了之后愈加留心，偷偷让我的丫环去长安打探。她兴冲冲返来，与我说他的种种好处，又说起他参加诗会夺魁的事。于是，对一表人才的他，我的心渐渐定了。”
　　“耳听为虚不是？”小兔插嘴说。
　　“也对。我十八岁那年，他从长安直奔我们家来。算算日子，是该来商讨一下娶我过门的事。我的父母自然还是不让我们见面。而我的那个丫环却认得他，见他进了大门，立即给我通风报信。我躲在帘后偷偷望他。他不过是穿了寻常的衣衫，我却觉得他气质高洁。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必然是谈吐文雅。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隔着珠帘，只看了一眼，让我把我的一生，都交在他手中，想到此间，我的心已是喜不自胜。”
　　小兔眨眨眼，完全不明白。可晚晴却是感同身受，入了红尘，不论是人是妖，一样情难自控。
　　“我偷瞄了几眼，怕被他们发现，赶忙躲回闺房。后来，父母亲送了客。我见了他们，满脸羞红地问，婚期定在何时？却被告知，无端端地这门亲事告吹。我听了，犹如晴天霹雳。我不顾一切，冲出大门去追。他怎么能，还不曾见我的面，就与我诀别？到底为什么，决绝地将我辜负？”说到此间，她落下两行清泪。
　　“后来呢？”小兔问。
　　晚晴连忙用腹语术对她说：“这是她的伤心事，你怎么好像在听故事？”
　　“啊呀，我竟然忘了。希望她不要见怪吧。”
　　其实蔷薇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回忆里，对她们的话语全然没有在意，她继续说道：“我没有追到他，只是在街口，眼见他的一抹背影消失。我从此却是病倒了。洛阳的女子以矜持闻名，我在花样年纪却被退了婚。想来，坊间的传言好不到哪里去。一年之后，我大病初愈，父母又在张罗我的婚事。我看了至少百位男子的画像，洛阳城里所有的媒婆口水都说干了，可我仍然不能忘了曹公子。起初几年，仗着家财殷实，父母亲不怎么担忧。可日子一久，我年华渐老，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等到父母过世，我更是与世隔绝。直到有一天，听到下人说起曹公子的事。知道他此刻孤身一人，又如此落魄，我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就这样巴巴地跑到长安城来看他。之后，就是这样了，我想嫁，他仍然不愿意娶。长安和洛阳的女子，大概都会将我耻笑。”她眼中有泪，笑得勉强。
　　“你喜欢曹公子，关旁人什么事？”晚晴忽然说道。她见到的曹公子已经是鬓发皆白的半老头，哪里还是一表人才？而蔷薇的心意却是不变，旁人哪有资格诟病她！
　　“就是。蔷薇你不要灰心。”
　　正在这时候，陋室外有人敲门。小兔以为是先生来了，跑出去开门。
　　进来的却是三郎。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晚晴见他，完全是老友重逢的惊喜。
　　他本来不想来的。小兔的话，对他何尝不是警告。他对晚晴的心意，只有他自己明白。继续纠缠，只有心伤。可连着三日，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让他就此见不到晚晴，他的心里似是有把火越烧越燎原。也罢，他忽然有了决心，日后的事就留给日后。他仍然甘愿做她的朋友，贪念每一日的相见，哪怕她下一刻就消失。
　　“我托人去请个大夫来。这位大夫之前一直为我祖母诊脉，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医。明日，他就该到了。”
　　蔷薇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了血色，连忙叠声谢三郎。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朋友。对了，晚晴，那天忘了告诉你，你送的贺礼我喜欢的紧。”
　　晚晴一脸迷惑说：“咦，三郎，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啊。”
　　不想一句话，让三郎不知为何红了脸。
　　“对了，对了，蔷薇，”小兔转头问她，“你在天庭的时候，就认识了宇文先生。到底他是做什么的？法术厉害吗？”
　　“这个……天机不可泄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花仙都听他的吩咐，而他还能降服所有的花妖。”
　　“所有的花仙？”
　　晚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宇文仅在一片花海里，被一群花仙围绕，而且每个花仙都如蔷薇一般美貌……她打定主意，今晚不给他饭吃。
　　三郎只觉她周身散发阵阵寒意，电光火石间让他想到，晚晴定是在幻想，宇文仅在天庭的逍遥生活，便故意问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啊。”她笑笑说。
　　“我还以为你要施法收拾谁呢？”他促狭地说。
　　“哪里！算起来，在你面前，我还不曾施展任何利害的法术呢。”
　　“晚晴说得没错，”小兔说道，“以前，我们常常跟着先生在终南山捉妖呢。妖与人一样，都有好坏之分。要收服厉害的坏妖怪，先生的符纸无法施展，晚晴就要使出极厉害的法术，像震动天地术，或披荆斩棘术，她催动妖气，使出的招式几乎是地动山摇的。打败了对方，先生就能用符纸将妖怪收服。”
　　“那你呢？如何帮助晚晴？”三郎问。
　　“我最厉害的是防御术。”
　　三郎想，晚晴是千年的妖狐，算是妖界极厉害的角色，如果要贻害人间，大概是轻而易举。然而，她守在宇文仅身边，只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姑娘。
　　“啊，师父叫我了！”晚晴惊道。
　　自从知道晚晴心意，三郎细观她的举止，莫说宇文仅出现，仅仅是提到他的名字，晚晴的脸上，就会闪过一瞬形容不出的美丽。
　　大概只是眨了几下眼，晚晴就带着宇文仅出现。
　　看她挽着他的手臂，自然的亲昵。他分明是嫉妒他的。
　　宇文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说：“晚晴，你今日怎么跑得这么快？你看我，手里提着一堆物事，你跑得这么快，我怎么受得了？”
　　“啊？是吗？”晚晴一味装傻。
　　三郎心里话说，有的人还不知道原委呢，定要吃大苦头了。
　　宇文仅也没在意，打开他手里提着的大包袱。三郎一看，基本上都是些算命用的，什么方的、圆的都有。
　　“宇文师父，这些你都会用？”三郎看这些稀奇古怪，恐怕世上用于占卜命运的物事，都被他搜罗来了。
　　“这个自然。”
　　“以前都没见过啊？”小兔说。
　　“那是因为用不着。”宇文仅答道。
　　也是，晚晴和小兔是妖，没有命数可看，而宇文仅自己从仙界来，也是无命可算。他们又不结交什么人，更不以此营生。
　　宇文仅进去卧房忙碌起来，足有一个时辰他专注地为那曹公子占卜命运。而蔷薇则在屋外继续煎药。
　　倒是三郎、晚晴和小兔在外间一桌喝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晚晴，你帮帮蔷薇吧，她煎药煎得这么辛苦。”三郎喝下一口茶，说道。他平时用度极为奢华，此时坐在这荒郊草屋，就着粗陶杯子喝茶，倒也不计较。
　　“你傻啊你！就算我们平时努力克制，我们始终带着妖气。如果让晚晴来煎药，岂不是要了命！”小兔不客气地给三郎一个暴栗。
　　“啊哟！”
　　“呵呵！”
　　三郎故意夸张，而晚晴在一旁欢笑。
　　“那，五百年前，宇文仅生病的时候，你们怎么办？”三郎又问。
　　“师父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开出药方，让小兔下山配齐药材。药材本是天然之物，只是经我们的手，并不会沾染妖气。然后，小兔找人帮忙煎药。她这么伶俐小童模样，一般人都自愿帮她。”
　　“自愿？被迫吧！晚晴你说说她，她怎么对我这么凶！”
　　“你这家伙！”小兔作势又要打。
　　三人低声嬉闹，乐不可支。
　　“晚晴！”突然，宇文仅推门从卧房出来，“我们先回去吧。小兔，你能留下来看守？”
　　“哦，好。”
　　“对了，”他看见站在一边的三郎又说，“晚晴，我们先送送三郎。”

　　他一路上都不曾说话，晚晴隐隐觉得他的淡定之中暗藏焦虑。
　　“晚晴，你陪我在这儿散会步可好？”
　　“嗯，好。”
　　把家安在终南山，那还是在千年之前。这座木屋几经修缮，大致的模样还与当年相同。
　　他们走过小溪，又走到花园。正值夏末秋初，有些花朵渐渐开到荼蘼。
　　“你有心事？”晚晴问。
　　“有一点。”
　　“是因为蔷薇吗？”
　　“如果她不能重返天庭，从此没有蔷薇花仙，人间亦是少了一种花朵。”
　　“就是说，蔷薇花无法在凡间盛开？”
　　“正是。”
　　走到一片开阔的绿草地，神色抑郁的他就地躺下，仰望浩瀚星空。晚晴也跟着躺下，他伸出一只臂膀，做她的枕，又顺势将她搂紧。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姿态，两人一时沉默不语。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一千年或者一万年，他都无怨无悔。
　　那时候，他被活埋在秦始皇陵里。那十几万的工匠和一万多个殉葬的宫女，怨气冲天到了地府。他的好友卯日星君，得了王母娘娘的令，亦是费了好些周章，才找到他。想要立即带他去转世，他推脱说，身上沾染的怨气太多。
　　地府里有位菩萨，不呆在西方极乐世界，偏偏甘愿在此间普渡众生。他自愿做助手，帮助这些冤死的工匠和宫女早日超生。花了快四百年的时光，他们的灵魂才得以超度，可以继续转世为人。那位菩萨对他极为欣赏，想助他返回天界，他却苦苦哀求菩萨，让他继续转世，而且不用喝那孟婆汤。
　　“蔷薇到底为了什么被贬下界的？如今你可以告诉我吗？”晚晴问。
　　“在天庭的我们，本来不会对凡间动念。那日不知为何，蔷薇一定要下凡去，还许诺说准时回来。我劝阻不了，只能帮忙掩饰。却不想她真的回来迟了，王母娘娘来赏花，满园盛开的花朵里独缺蔷薇。她被贬下界，我也跟着受罚。”
　　晚晴想怪蔷薇，都是她害了宇文仅，可是转念一想，要不是她，晚晴永远都无法与他相识。
　　“她的元神在三界游荡。我是最近才找到她。如果解不了她的劫……”
　　“你这样爱花，舍不得蔷薇消失。可要怎么办呢？”
　　他在她额前印上一吻，说：“我会想办法。”
　　他们执手千年，她信他。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对了，今日三郎又来帮忙？”
　　“是啊，我说他是个好人嘛！”
　　他沉默不语，三郎的命运他一清二楚，而三郎的心意他也是旁观者清。
　　“唉，”晚晴忽然叹口气，“我想来想去，还是做人最好。就算我能活上三千岁，到底没有灵，死后什么都没留下。而你们在天庭，真有什么七情六欲？做人呢，能经历所有甜酸苦辣，有美好的感情，还能拥有灵。”
　　“一千年了，你仍然想做人。”
　　“不过，怎么都好，只要能陪着师父。对了，我今天穿的石榴裙你觉得好看吗？”
　　被她这么一说，他这才留意，赶紧夸奖一番。其实，她怎么打扮都好，始终那么美丽。况且，他这个人入世这么浅，哪里懂得打扮？他做人也不称职。
　　“这株西府海棠从暮春一直开到了现在。”
　　顺着她的手，他眼见那红粉相间、花开似锦，在暮色中仍然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他们起身行至树下，他抬头仰望，说道：“原来以为，这里光照不足加之山间的寒气，海棠未必能够开花呢！”
　　“所以说，应当放宽心，世事自有转机。”晚清跪坐在树下，扬起她的小脸对着他微微一笑。宇文仅似是看得有些痴，眼前出水芙蓉般的人儿，竟是生生将一树开得正艳的海棠比了下去。
　　“解语花。”
　　“什么？”
　　“我说，海棠又名解语花。”你是我的解语花。此刻，他亦是相信一切均有转机。
　　宇文仅这几日也是累极，他枕在晚晴的膝，不一会儿就熟睡。

　　天色由暗渐亮，宇文仅的耳边响起乐音，婉转绵长，却似激起他心底的震颤。睁眼一瞧，是晚晴吹奏的笛子，卧看云起。一夜山间的风，无意吹落不少海棠花。他仍然枕着她的膝，抬眼瞥见晚晴神态恬静，红粉的花瓣在她衣袂轻舞，又添娉婷。此情此景，绕是王母的蟠桃盛会，或是仙境的百花齐放，都不能与之比肩，叫他如何能不贪恋人间。飘渺仙境却原来只是冷酷无情，落入凡间才知情难自控。人生匆匆几十年，却将海枯石烂体验。
　　他的深情隐忍藏匿，甫一刻心动几乎成痴。如果此刻便是永远。
　　晚晴一曲完毕，冲他微微一笑。他这才惊觉，晚晴一夜守候。
　　他慢慢站起来，嗫嚅道：“昨晚你受累。”说出来，满是暧昧，令他脸红，幸亏背转了身。
　　“这般客气，似要与我疏远呢。”她起身，上前一步，靠近他，毫无倦意的精致小脸靠在他的背。
　　这般浓情蜜意，不是惊涛骇浪，却似涓涓溪流，在他们两人心间静静流淌，仿佛水流永不间断。

　　“晚晴！晚晴！”是小兔在千里传音。
　　晚晴闭着双眼，正在聆听宇文仅有力的心跳，一下惊醒过来，说：“怎么？”
　　“出大事了，你快带着先生过来。”
　　等他们到了，才发现曹公子已然咽气。
　　“我整夜盯着他，不想他去的突然。我想要守住他的灵，却没想到似有什么怪力将之带走。”小兔只剩哭诉，从没这么挫败。
　　宇文仅细细查验，发现曹公子的元神应该回去地府了。怎么这样快？他不由叹气，恐怕是明霞仙子所为。明霞仙子侍奉在王母身边，受众仙吹捧，蔷薇却偏偏将她得罪。这回蔷薇有劫数，明霞仙子怎能放过机会。
　　“晚晴，小兔，你们这几日要看牢蔷薇，不能让她悲伤过度。五日后，王母娘娘的使者要到人间来，到时我再想办法。”
　　蔷薇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等三郎赶来，晚晴只好拜托他料理曹公子的身后事。
　　晚晴用了法术，强迫蔷薇吃饭、睡觉。如此过了几日，安葬了曹公子，他们一行人来到洛阳蔷薇的府邸。
　　晚晴和小兔陪着呆呆傻傻的蔷薇，宇文仅在院子里将符纸挂上树枝，给天庭使者指路，而三郎正在帮他。
　　忽然就听到晚晴一声大叫：“啊！不好了。”
　　宇文仅和三郎赶紧奔进屋子。只见蔷薇靠坐在床上，已经闭上了双眼。
　　三郎手快，赶紧伸手探她鼻息。
　　“她……死了！”
　　“我刚才还对着她不住说话，她一直懵懂，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怎么忽然就!”晚晴实在是想不明白，难道蔷薇真是伤心致死？
　　一切突如其来，打乱了宇文仅所有的计划。他想打开蔷薇的记忆之门，让她想起，她在天庭的时候为何要钟情曹公子，从而化解她的劫数，让她回去天庭。可是她这一死，就算有王母的使者帮忙也是无用。
　　他的思绪已乱。
　　王母的使者正在赶来。
　　他舍不得晚晴。
　　可他不能让一种花朵就此灭绝。
　　仙玉浆，仙玉浆能救活蔷薇！
　　“晚晴，晚晴，你不要自责，又不能怪你!”是三郎的声音。
　　晚晴，晚晴！
　　“晚晴，”他低着头，听见自己说，“你能救蔷薇的。只要把你的心拿出来给她。”
　　“我的心？”晚晴呆愣地看着他。
　　“什么！”小兔一下扑过去，拉住晚晴，“你别听他的！他是要你把心捏碎来救蔷薇！你的心可是你全部的道行！一旦捏碎，你千年的记忆和道行就都没有了！你就变回一只普通的白狐！”
　　三郎听了大惊失色，他大声斥责：“宇文仅，为了你自己的功德，你竟然！你根本不是人！”说完，又发现不对，只能跺一跺脚。
　　三郎赶紧拉着晚晴的手，说：“你不要听他的！从此就当他陌路人，我会照顾你！你要怎样都可以，我陪你游戏人间，我愿意娶你为妻！”
　　“你能给她什么？”宇文仅抬头望着他们，声声如冰锥，“就算成了夫妻，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日子久了，你被她的妖气所蚀，迟早丧命！”
　　“你这个……我管你是仙是人！你如今却说这样的话！”三郎怒极，“怪不得，你在人间三世，却不娶晚晴为妻，是怕她害了你！可你却让她到处涉险，帮你完成三世的功德，你好回去天庭！”
　　宇文仅不理三郎，只对着晚晴继续说道：“晚晴，再帮我最后一次。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
　　听到这句话，呆愣着的晚晴重又抬头凝视他。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明澈，可她却再也读不懂他眼底的心绪。
　　晚晴推开小兔，放开三郎的手，低头轻声说：“我以为你一直不懂我的心意。我的心早就属于你，此刻你要拿走我又有何不愿意？”
　　“晚晴！”三郎和小兔同时大叫起来。
　　一道光从晚晴的胸口发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蓝色玉石落在晚晴手中，她微微用力，玉石碎成粉末，落在蔷薇全身，她悠悠醒转。

　　蔷薇醒来却发现自己落在一个结界里，身旁有宇文仅和王母的使者卯日星君。宇文仅放出自己一半的元神，蔷薇的眼前出现当时的自己。
　　花仙偶尔可以下到凡间，去看看人间的花朵开得可好。一日，蔷薇在花丛中流连。却发现有个小男孩定定地看着她。凡人根本无法看见花仙，难道说这个男孩却可以？
　　过了半晌，那男孩还站在原地，忽然大声说：“我喜欢你！”
　　把蔷薇吓了一跳，竟然说喜欢他。她欢呼雀跃地离开。
　　这时，一个小女孩却从花丛中抬起头来，原先她正在弯腰摘花。
　　那男孩又大声说：“我喜欢你啊！你回答我！”
　　“啊!”原来是这样！她后来念念不忘，自以为钟情，她偷偷下凡找他，犯了天条，连累了宇文仅，从此在三界游荡。
　　却原来是她会错意！
　　“我以为他爱我！”她掩面而泣。

　　三郎他们看不到结界，看不到王母的使者，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晚晴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宇文仅，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直到最后一眼，直到她变成一只白狐。
　　“蔷薇花仙回到天庭了，”卯日星君对宇文仅说，“你也快回去吧，莫要再留恋人间了。”
　　他一点一点变作透明。最后他看了一眼晚晴，没人见到他眼角滴下的一滴泪。
　　忽然全变了，三郎的眼前只有不停哭泣的小兔，还有一只正在落泪的白狐。蔷薇不见了，宇文仅也不见了。
　　“晚晴，你别哭了，他们都走了。”他抚摸着白狐安慰道。
　　“你以为她还能听得懂！”小兔的话语里满是悲愤。
　　三郎听了怔怔落下泪来，说：“没关系，我会照顾她。你把她交给我！”
　　小兔忽然抱起晚晴，退到一边，说：“你们这些人！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们这些人！”
　　说完，她带着晚晴消失了。
　　一间屋子里，独留下三郎。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浑浑噩噩走出去，也许从来没有什么晚晴，从来没有什么宇文仅。
　　他在洛阳的街道徜徉，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忽然有人叫住他：“三郎！三郎！”却原来是祖母身边的张六郎。
　　三郎转过头来，不怒而威道：“就凭你，也能叫我三郎！”
　　从此以后，他都不让别人这般叫他。
　　回到长安，他性情大变，把自己关在卧房。他睡了又醒，希望晚晴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情不自禁地沉沦。
　　直到晓风把一张羯鼓拿给他看。他忽然泪流满面。
　　“原来不是梦。晚晴，晚晴！”他抱着羯鼓终于大哭一场。
　　小兔不会再让他见到晚晴。他仍然痴痴地拎着晚晴送他的羯鼓，在终南山上转悠。
　　最后他站在山顶，敲起羯鼓。
　　“晚晴，我最爱听你吹笛。我做了一首新的曲子，叫做《秋风高》。如今正值秋高气爽，你怎么不来？”

　　游戏人间的三郎一去不返。
　　他从此过问政事，不再留恋风月。
　　他开始了他注定的命运。
　　五年后，祖母过世。天下重归他李家。
　　十年后，他与姑母联手，父亲重登帝位。
　　而明日，他即将登基。
　　他遣开所有的宫人，独自在殿前击打羯鼓。不过是胡乱击打，并不成曲调。不知为何，忽然又有曲调，他惊觉，他居然又奏起了《天问》。十几年过去，他不用看谱一样熟悉。
　　他忽然觉得累，抱起羯鼓回到殿中，他寂寥地登上高高的阶梯。将羯鼓放在脚边，他坐上龙椅，单手支头，闭起双眼。
　　恍惚间，他觉得这诺大的宫殿里不止他一人。
　　“谁啊！是谁在那儿！”他大叫着，睁开眼。
　　眼前立着一人，身材颀长，玉树临风。
　　“你！怎么是你！你还敢回到人间来！”十几年来，他早就能喜形不于色，可是见到他，一时又年少气盛起，站起身来，指着鼻子骂他。
　　“是我，宇文仅，三郎你好吗？”
　　“不要叫我三郎！你不配！”
　　宇文仅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以为你已经大不同。”
　　“大不同？你害了晚晴，还跑到这里来谈笑风生！你等着，我去叫羽林军来对付你！”
　　“慢着，”宇文仅一把拉住他，“我时间不多，关于晚晴，我有事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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