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本纪

　　那时候，他就叫做宇文仅。他下到凡间来的第一个名字，他沿用至今。在仙界里总算是有几个朋友，他又是替王母娘娘看顾后花园的，而且培植的花朵总是让王母赞不绝口。于是，他下到凡间，身上还带着些法术，比如炼金术。当然，他不能明目张胆，唯有自给自足而已。
　　他既然犯了天条，做人的命运自然是差强人意。出生在战国时代的秦国，十一、二岁时候，父母就已过世。他带着他的记忆和智慧投身做人，可他原先只懂摆弄花草，从来不关心人间的俗事，仅仅喜好诗歌，从诗经到宋词。于是初到人世的十年间，为着了解现世，他到处找书来读，却发现造纸术还未曾出现在凡间。他捧着一捆一捆的竹简，看得入迷，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他家里的那几亩地，经过他细心研究，找来适合的物种，又改良了灌溉技术，于是种植出上好的庄稼。虽然他孤身一人，可生活实在不能算坏，家中有钱有田，又有几名仆人照顾起居。
　　而那时的她，住在终南山的一个狐狸洞里，却已经是一只了不得的狐狸。是小黑姐姐告诉她，山顶上有时会飘来一阵奇怪的雨，其中会有金色的雨点。两只狐狸结伴上山，真的见到金色雨滴。她兴奋地高高跃起，将金色的雨滴吞下。连着去了几天，都在同一个时候。如此持续二十年，她突然病倒，许是发了烧。小黑姐姐急得团团转，止不住呜咽。最后，她奇迹般的好了，却发现她的前爪，有时能变成一双奇怪的手。而金色的雨滴再没有出现过。十几年过去，狐狸洞中的同伴一一死去，只有她和小黑姐姐不但活得长寿，而且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山上不知何时来了捕猎的人，动物们奔走相告。狐狸生性敏捷，她和小黑姐姐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捕杀。猎人们却是前仆后继，终于一日，小黑姐姐在逃避追捕的时候坠入山崖。那猎户没有放过这张上好的狐皮。她泪眼涟涟记住此人的气味，一路尾随进了一个村庄。
　　月黑风高之夜，她觅得良机，闯入这户人家，对着那猎户又咬、又抓。猎户被这不要命的狐狸，吓得一路逃窜，口中直喊救命。村庄里人们举着火把出来，众人欲擒下这只狐狸，谁料到她速度如闪电，根本逮不着。她将那个猎户围堵到一个墙角。后面的追兵举着木棒迫近，她转过身来，极力露出龇牙咧嘴的凶恶气势，将他们一时震慑。
　　忽然，一个人拨开人群走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材颀长的他慢慢蹲下身。她一时不知所措，努力发出嘶吼。那人却是毫不惧怕，非但没有后退，还向她伸出了手。她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他动手，她定要反击。那只白皙的手，只是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她讶异睁大了眼，不知他要做什么。
　　“小狐狸，乖，不要胡闹。”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蛊惑。
　　她竟然就此安静下来。
　　他将这只美丽的白色狐狸抱在怀里，周遭的人发出阵阵骚动。
　　他掏出一串铜钱，交予猎户，说：“这是我家的宠物，不幸走失，定是饿了多日。适才它胡闹，我替它道歉。这些不成敬意，还望海涵笑纳。”那串铜钱抵得上猎户一年的收入，他欣然收下，不再多言。众人也就逐渐散去。
　　他抱着狐狸向外走去，本来她已平静，可是路过那猎户的家，她忽然从他怀里跳脱，迅速地跑进屋。他不知就里，只得疾步跟去。在屋子的中央，小狐狸对着一堵墙哀鸣。原来墙上有一块上好的黑狐皮。
　　小狐狸转过头来望他，竟然眼里饱含泪水。
　　“难道，这是你的同伴？”他不禁出声问她。
　　没想到，她居然听的懂，点了点头。她奔过来，伸出一只前爪，拉他的裤脚，抬头望他，水汪汪的大眼盯牢他，似是在哀求。
　　他叹一口气，又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
　　最后他抱着一只狐狸，拿着一块狐皮回到家中。
　　忠厚的仆人见他这样怪异的举止，不禁问道：“公子，这是干吗？”
　　“我捡回一只，买回一只。”
　　那仆人无言以对，反正公子一定自有道理。
　　他将她抱到书房，弯下腰把她放下。她傻愣愣盯着他，不闹也不跑。看他将那块黑狐皮挂在墙面，又见他拿个软软的垫子放在墙角。
　　他说：“如果你想住，就住下吧。”
　　一人一狐对视，很快她跑到那垫子上趴卧，用尾巴将自己牢牢裹住。
　　他微笑看着她憨态可掬，转身走出去，随手关上门。
　　转眼小狐狸住了一个月，每天他拿些谷类和少许肉食喂养她。他随口叫她小白，而她确实是一只少见的浑身雪白毫无杂毛的白狐狸。他到田间察看，小狐狸欢天喜地跟着去，奔奔跳跳绕着他跑，有时候还抓上一只蝴蝶到他面前献宝。他在书房读书，她便静静地陪着他。他将看过的竹简轻轻扔在地上，听到动静她睁开假寐的眼，好奇地跑过去看。
　　“看得懂吗？”他微笑着对她说。
　　她眨眨双眼，无奈地摇摇头。
　　他将她抱起来，放到矮桌上，指着竹简上的三个字，说：“这是我的名字，宇文是我的姓，单名一个仅字。”
　　她欣喜点点头，贪婪地看著这三个字。是他将她带入凡间，他是她最初的启蒙。
　　她根本不需要睡得那么多，夜里她老是悄无声息在院落里溜达。有天正是满月，她坐在池塘边，抬头望月。忽然低头，却被水中倒影吓到。明明是她，却是圆圆脸孔，漆黑大眼，小巧笔直的鼻子和一张樱桃小口，好像一张孩儿面。只是那对狐狸耳朵，依然在头顶。自那一天起，她每日都在深夜窜上屋顶，吸收月的光华。
　　宇文仅有个书僮，名叫李舒。体格强健，年纪又比他略大，却被他唤作舒儿。这一年，李舒十七岁，正好赶上秦国征兵，他被编入了秦王的部队。舒儿平时勤学朴实，每日为他整理书房，那些沉重的书简，都被他井然有序的摆放。宇文仅见他要走，很是舍不得，但是正值战国乱世，谁也不能插手征兵的事。
　　送走舒儿的时候，她也跟去。到了村口，舒儿说不用再送，还一个劲儿的感谢公子。宇文仅给了他若干盘缠、衣物，嘱咐他有空可以写信回来。秦军历来是自备口粮的，他又说，如果钱不够用，只管写信来要，饿着肚子是没法打仗的。
　　从此，宇文仅的书房乱了套，他自己不得空，也就无人整理，底下的仆人基本都不识字。她却日渐有了主意，悄悄拿来舒儿留下的书僮衣服鞋袜。
　　这一日，宇文仅出门小白却没有跟着去。而等他回到家中，小白也不像往日立即跳进他怀里。他正在奇怪，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眼前的景，他赶紧关上门，肆无忌惮地大笑，喘着气说：“哪里来的丑狐狸！”
　　“宇文仅！”她气极，可是她暗自练来练去，说得最好只有这三个字。
　　他突然又不笑了，说：“你还真是一只灵狐。”
　　灵不灵有什么重要，关键她是只美丽的狐，他竟然说她丑！
　　“你看你，两只狐狸耳朵还露在外面。”
　　她的嘴巴已经撅得老高，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道行尚浅，这个样子，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瞧见。”
　　她听了更不高兴，本来盘坐在地上，一生气，她站了起来。衣服是过长，刚才全都盖住了，现在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露了出来。
　　他又好气又好笑，走过来摸摸她的脑袋，说：“衣服这么大，你穿怎么可能合适？”
　　见她睁着一双无辜大眼，他又说：“你，是想要学做人吗？”
　　她听得分明，赶紧点头。
　　“还想做我的书僮是吗？”
　　她点头简直如捣蒜。
　　看着她的模样，似乎只是八岁，披散着乌黑的发，更衬她的雪白。
　　“如果真的是想做人，你得用话语来回答我。”
　　她有些为难，一直以来她都是躲在屋顶练习发音，除了她自己，无人听见。此刻，别无他法，她只得鼓足勇气，小声说道：“是，我想的。”
　　“呵呵，你说得不是很好吗？”
　　他第一句赞赏，她惊喜地抬头看他，一双晶亮的大眼简直是在放光。
　　“明日，先给你做上一身合适衣服。对了，你叫什么呢？是不是姓白啊？”
　　她转头正好对牢那张黑狐皮，想起小黑姐姐，她不由又红了眼眶。
　　“我，姓，黑。”
　　他露出讶异神色，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墙上的狐皮，他似乎是明白她的，说：“好吧，你姓黑。名字呢？”
　　“你，你，起。”
　　“我来起吗？叫什么好呢。”他突然忆起一首唐诗，低吟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好吧，叫你晚晴可好？”
　　“晚——晴——”，她努力学着发音，读出来后，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她奔过来，一把抱住宇文仅，亲昵地用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好了，不要撒娇，”他摸摸她的脑袋，“做我的书僮要学得多着呢。”
　　她点点头，说：“好！”
　　“你先得答应我，如果外表不能与人一模一样，如果说话不能像个八岁小童，你就不能以人形在旁人面前出现。”
　　她听明白，又点头说好。
　　“既然我们有缘，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你以后要听话，我会教你如何做人，也会助你修道。”
　　她刚想再点头说好，却发现身形一缩，又恢复成了狐狸。她沮丧地耷拉了脑袋。
　　“不要着急，日后等你道行深了，自然能驾驭幻化人形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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