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梦三千

　　夜洹伤得极重，谢晗将人拎回木屋放任了七日，不管不顾，他竟也悠悠醒了过来。
　　撑开沉重的眼皮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只能安安静静的躺着，感受经脉之中刀刃一点点剐过似的痛，细细抽气。
　　他知道睡过去便不会疼了，可是在无底深渊似的梦境中时，有个声音一直在逼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该走去哪儿，也不知道逼自己的是谁，他只知道他必须醒过来，不能死，还不能死。
　　于是他一点一点在无尽黑夜里摸索出一条路来，无人指引，亦无人同行。
　　他无师自通，无声与体内一股横冲乱撞的灵力争斗，好一会儿才夺回身体主权，四肢始觉有力，忍不住蜷缩起来，抵过经脉余痛。
　　“啪——”
　　“嘶……”
　　他刚刚醒转，便有一鞭凌空抽来，撕裂薄裳，在他肩上拉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疼得夜洹倒吸一口凉气，好看的桃花眼瞬间雾气氤氲，茫然又委屈的抬眼望向前方。
　　“怎样，您教训徒弟用的鞭子，滋味如何？”长鞭鞭柄握在谢晗手中，男人满脸残忍玩味的笑，吊着眉梢望着他，见他不说话，毫不留情又挥鞭抽下。
　　此鞭取自妖蛇之骨，满是倒刺，抽在身上便能将人扎几个血窟窿，收鞭时力道巧妙，又能将几个血窟窿撕成一道裂口，教人痛不欲生。
　　这一鞭抽在夜洹手臂，他浑身一颤，只将手臂往怀里缩，鲜血眨眼便染红了大片衣襟，整个人蜷得更紧了些，连头也勾了起来，仿佛畏惧他一般。
　　谢晗逼近前来，俯身钳住他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居高临下望着他，冷然道:“郁澜在哪儿？”
　　夜洹茫然耸眉，声音低弱:“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捏着下巴的手力道陡然加大，在唇下印出一片淡淡的青色，谢晗的声音冷郁到了极点:“玩什么装傻的把戏！夜洹，你当我还如当年那般好骗吗？你与我同时出现在此地难道是巧合？你究竟做了什么？！”
　　夜洹吃痛皱眉，呆呆问道:“这儿是……哪儿？”
　　谢晗眸子轻敛，狐疑地打量他，眼前的这个缩小了的夜洹，确实有些奇怪。
　　眼神宛如初生稚子，茫然中带着努力藏起来的害怕，紧抿的薄唇显出几分委屈，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隐忍的泪水在眼中打着转儿，倔强的不肯落下。
　　他所认识的夜洹，在人前永远是静如死水七情不显的，他拜入师门三十年，才得见夜洹一笑，哪怕是栽赃他时，也淡然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玄月仙君，何曾露出过这般惹人生怜的委屈模样。
　　谢晗支走林深后仔细探查过，夜洹体内相斗的两股灵力探不出根源，力量却并不算弱，而夜洹无力管束，只能任由他们在经脉之中横冲直撞。
　　与前世睥睨三界的夜洹实力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疼……”
　　谢晗正自沉思，一只细瘦的手掌轻轻扒上他钳制少年下颌的手，谢晗因冰凉的触感缓过神来，狠狠撇开少年下巴。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少年轻轻点头。
　　“”那你为何出现在此。“”
　　少年摇了摇头。
　　“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少年又复摇头。
　　谢晗怒道:“说话！”
　　少年微一瑟缩，敛眸努力回想，蝶翼似的睫羽轻轻颤动着。
　　他有些害怕，他能感觉到谢晗的怒意，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子里除了那无尽黑暗的梦境什么也没有，可那梦境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
　　谢晗面色一冷，右掌一翻，一道金印自他掌心催生迅速没入夜洹颈间。
　　“既然不想说话，那往后也不必再说了！”

　　过了段时日，林深来访，见捡来的孩子伤势大好，多有欣慰。
　　“你准备收他为弟子吗？”
　　林深向谢晗将人讨去天界做道童，谢晗未允，不免有些好奇。
　　哪知谢晗闻言，一杯刚入口的琼浆玉液毫无形象尽数喷出。
　　他，收他师父，做徒弟？？？
　　谢晗神情有些古怪的望着不远处正兢兢业业执行着他责令每日需要扫除梅林一里雪的少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恶趣味来。
　　他摸着下巴想，林深的这个提议，似乎也不错。
　　虽然他厌恶极了夜洹，将人收在身边不过是为了寻郁澜与折磨他以复仇，可一想到让曾经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人，对自己俯首作揖唤自己一声师尊，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凌辱。
　　而且，可以试试夜洹究竟是不是在装傻！
　　谢晗一念及此，眼中闪过戏谑精光，抬手将夜洹招过来，开门见山道:“你可愿做我弟子？”
　　夜洹闻言双眸倏然圆瞠，谢晗面色不由一沉，他果然是在装疯卖傻苟全性命不成？
　　他正要发怒，不想夜洹忙不迭点起了头，谢晗眼睛微眯，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
　　“你愿意？”
　　他声音倏然低沉，夜洹不免一惊，不敢再点头，不安的望着他。
　　“你若是不想收，将人交予我带回天界好了，他虽来历不明，可那日我为他探脉时发现他灵骨世所罕见，将来定然无可限量，我可是垂涎多日了。”林深为谢晗新斟了一杯酒，笑道。
　　“哼，谁说我不收。”谢晗如是说着，笑意冷蔑玩味，将那杯酒交到夜洹手中，一本正经道:“拜我山门，从今而后，便要听我驱使，以我为尊，不得有逆。”
　　夜洹似懂非懂，跪师奉酒，谢晗久久不曾接。
　　林深在一旁淡淡道:“你这哪儿是收徒，更像是收小仆。”
　　谢晗挑眉，不置可否。
　　“为师让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饮酒。”谢晗板着脸，将夜洹手中酒杯推到他自己唇边。
　　夜洹微微一愣，蹙起了眉，而后皱紧眉眼仰头饮尽，呛咳不止，脸颊转瞬飞霞。
　　原来他当真不会饮酒啊，谢晗忍不住想。
　　前世的夜洹便滴酒不沾，天界盛会他甚少出席，偶尔前去，也绝不饮酒。
　　只他千年后游历结识了郁澜，带他回闻鹿山玩的时候，夜洹替他挡下过一杯郁澜的酒。
　　只是喝下那杯酒他便变了脸，字字轻蔑冷嘲，端着仙君的架子斥责他与郁澜二人胡闹，他特意带新结交的友人来陪他，却闹得不欢而散，更将郁澜赶下山去，而后拂袖离席。
　　他不曾见过那夜的夜洹是什么模样，到了今时今日，才得以求证，原来夜洹当真没有酒量。
　　也更让谢晗确认，眼前的这一个，必然是夜洹无疑，绝非此间世界里，一个仅仅长得与夜洹相似的人。
　　小夜洹一杯酒下肚已然有些晕乎乎了，却还坚持跪着，谢晗未曾叫他起身，他不敢起。
　　“你叫什么名字？”林深问道。
　　夜洹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没有名字？还是不记得了？”
　　夜洹眉头紧皱，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况。
　　林深疑惑的噫了一声，又问道:“你不会说话？”
　　夜洹抿了抿唇，瞧了眼谢晗神色，缄默一会，轻轻颔首。
　　“既然拜你为师，那你赐他名姓也无不可，总不能一直没有名字吧。”
　　谢晗道:“既然是哑巴，就叫小哑巴好了。”
　　林深眉头微挑，“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
　　谢晗不理他，只戏谑问夜洹道:“小哑巴，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啊？”
　　夜洹薄唇紧抿，眼神明明有些委屈，却还是点了点头。
　　谢晗得意的望着林深。
　　林深无奈摇头，将夜洹牵起，神色蓦然一变，将少年袖子推上些许，露出少年腕上不知几时新戴上的银镯，豁然转头望向谢晗。
　　“伏灵索？”
　　“他若无妄动，我自不会以此折磨他。”谢晗面色自若，毫无惭愧。
　　林深略一缄默，将夜洹打发进屋醒酒，而后方低声道:“多防范些也无错，我查不出这孩子来历，想来不是常人。”
　　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人，自然查不出来了。谢晗心中冷笑，越发肯定，夜洹哪怕如今失忆呆笨，终会有想起来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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