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梦三千

　　夜洹于谢晗，曾是海底月，也是檐上霜，是他疯狂想占据却偏偏触不可及的存在。
　　是他爱过千年又恨过千年的人。
　　夜洹是他师父，也是今日手执长生剑，睥睨立云端，要为三界除魔卫道，为自己清理门户的——玄月仙君。

　　夜洹的袍角割断了一片，却丝毫未能影响他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
　　“孽障，你一身功力，皆为本君于此闻鹿山所授，却教你仗此为祸千年，今日本君便亲自取回来，再还这三界六道，一个太平！”
　　高高在上的仙君淡漠无情，手结道印，长剑一指，三千劫雷皆从其命，轰然而下——
　　谢晗早已无力退避，一道道天雷夺他修为，断他根骨，毁他躯壳，而后灼他魂魄。
　　夜洹半点生路也不曾给他，谢晗静默盯着他，哪怕被凿出了魂魄，魂魄也一直盯着他，忽然，他仰天狂笑，“夜洹啊夜洹，若这三界皆知你是个一步一步将自己徒弟逼上魔道的伪君子，再看你如今慷慨陈词的嘴脸，不知道该有多可笑！”
　　夜洹剑眉一拧，长剑倏来。
　　“你最好莫留我半点魂魄，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拉你永堕地狱！将这两千年所受，十倍百倍还与你！”
　　谢晗嘶声起咒，长生剑一点点搅碎魂魄的痛也抵不过那人眼底冷意聚成的无形之刃。
　　闻鹿山被天雷轰得隆隆崩裂，土石四溅，再不复当年貌，谢晗心底最后一丝眷恋，也随这故地崩毁而荡然无存，眼看便要魂飞魄散于长生剑下。
　　忽地，山脚苍湖里破阵声起，水柱冲天而上，一条黑蛟御风而来，直冲云霄。
　　夜洹见此变故，面色一变，神色惊怒:“孽畜尔敢！！”
　　“砰——”
　　黑蛟以身撞断长生剑幻影，长尾卷过谢晗残魂，电光石火间，又掠向苍湖。
　　“……郁澜？你还活着？”
　　“你师父封印我于苍湖底，日夜煎熬。”
　　“他不会放过我，你走吧。”
　　长生剑已复，又自云端追来，斩开黑蛟坚硬鳞甲，血气弥漫。
　　“今次，他拦不住我！”黑蛟长啸一声，迅速扎入湖中，谢晗最后的视线，只能看见夜洹自云端栽落，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他分不清是阵法崩裂还是没顶的水波产生的错觉，他来不及分辨太多，便已堕入昏暗沉眠。

　　“既拜我山门，便须尊吾令，你可明白？”
　　“侍花弄琴本是雅事，你却如此粗莽，岂非辜负。”
　　“为师不爱这些玩意儿，不必再送。”
　　“玩物丧志！”
　　“杀了他！此蛟为妖恶，绝不可留！你敢违抗师命？”
　　……
　　“你不愿，你不忍，我却偏要让你看着我杀了他。”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见的谢晗屠村，并不会去相信是我诱导于你。”
　　“孽障……”

　　山间小木屋中的青年猛然睁开双眼，眸中怒意汹涌，一掌拍在身侧，带起一串木裂之声。
　　他还是会梦见上一世的事情，在那混沌不清的梦境里，只有夜洹越来越冷漠的脸无比清晰，一步一步将他逼入魔道。
　　哪怕他已重生七年，或是说，来到这个世界已七年——
　　郁澜将他从长生剑下救出来后，他本以为自己魂魄损毁那般严重，只怕再难为人，不曾想从昏迷中醒来后，竟然发现自己完整重生了，连在天雷之中毁得一干二净的肉身，都变得完好无缺。
　　甚至连修为都更加精进。
　　他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究竟凝聚了多久才得以重塑，但一定耗去了郁澜许多功力，否则怎会他醒来已七年，踏遍此间山海，却一直未曾寻到郁澜。
　　他之所以将自己称为重生而非痊愈，是因为，他发现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和他前世的世界虽然人与物，三界风貌，仙妖种族，都一模一样，可他自身，却又不尽相同。
　　他依旧是谢晗，却又是潇洒随性，神通广大，三界敬畏的——玄月仙君。
　　没错，在这里，其他都没有不同，偏偏没有夜洹此人，他谢晗不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玄月仙君这个令他憎恶的名头，竟然是他自己的。
　　谢晗讨厌这个名头，也讨厌和天界打交道，但他并不是一个孤僻的人，夜洹反而是。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谢晗都有几位仙君朋友，司命星君林深便是其一，前世他因为与自己交好，而被夜洹借故打入天河饱尝噬骨之痛。

　　“醒啦？你最近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才总做噩梦。”
　　林深此时就在小木屋里，一身月白常服，坐在竹椅上信手把弄着一枝红梅。
　　谢晗敛了神色，振衣起身，“来了多久了？”
　　“刚进屋你便惊醒了，本还想一窥玄月仙君梦中之境呢，哪料你却如此警觉。”林深平素并不多话，只与谢晗交谈时，才会偶尔玩笑一两句。
　　听到玄月仙君这四个字谢晗神色便止不住的冷了下去，林深虽不知缘由，但知道他如今不喜欢这个称呼，一时说顺嘴了未曾注意，忙清咳一声道:“你上次托我的事，我帮你查过了，三界之内，历劫化蛟者，并无一个叫郁澜的。”
　　谢晗长眉微蹙，也许，郁澜并未来到这个世界。
　　他是能纵横四海的蛟龙，应当……有自保之力吧。
　　谢晗如是想着，不愿去猜测最坏的结果。
　　“我来时见这闻鹿山依旧覆雪十里，红梅成林，比天界盛景更胜三分，放着这么好的景色不赏，天天闷在这小木屋里作甚，陪我出去走走？”

　　在谢晗的记忆里，闻鹿山四季如春，以前从不下雪。
　　可这场雪，已七年未化，却又未见妖异。从林深口中听闻，这个世界的闻鹿山，以前似乎也并非如此。

　　“仙君还在想那蛟龙？”
　　谢晗摇头，望着眼前苍茫一片的辽阔雪色，淡淡道:“既无生，便无死，亦是好事。”
　　他只是……想起了夜洹。
　　他随夜洹于闻鹿山修道，朝夕相对几千年，依旧觉得他生的极好看，哪怕是如今，他也会觉得这一山的雪，也不及夜洹三分。看着漫山雪色，他莫名想起来，那人明明是仙君，却总是苍白的脸色，和那一双盛冰覆雪似的眼睛，心头烦躁。
　　这个世界竟然没有夜洹，那让他重生了，又有何用呢，满腔恨意都没了着落！
　　“咦，那儿……是个人吗？”林深忽然驻足，望向梅林深处，“好像是个小孩？”
　　小孩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蜷在雪地里，几乎被雪埋住，只一头黑发还算显眼，才叫林深发现。
　　“闻鹿山避于世外，怎会有凡人来此？”这些天，他也没发觉来了外人，谢晗有些疑惑，与林深一同过去查看究竟。
　　那小孩面朝下倒伏在地，看身量不过八九岁，被冻得瑟瑟发抖，周身被新雪覆了一层，也不知在这雪地躺了多久，瞧来甚是可怜，林深施术替他驱逐寒意，一探脉息，不由眉头紧蹙。
　　“受了极重的伤，似乎不是凡人所伤，体内还有驳杂灵力相冲，怎会如此？”
　　“不是人？”
　　林深摇头道:“却是肉体凡胎。”
　　谢晗有些奇怪，将人转过来，才发现少年身下还呕了一滩血。
　　拨开散乱发丝，瞧清他面容刹那，谢晗忽而怔在原地，双眸不敢置信的圆瞠到极致，神色一瞬变得阴郁可怖，似要磨牙吮血，将这少年一寸一寸捏碎。
　　“你怎么了？”
　　“无事，既然非凡人所伤，想来不是那么好治，暂且交给我吧。”
　　那小孩五官虽然还未长开，却已能窥见往后那欺霜压雪的轮廓，谢晗瞧着，眼底涌动开沉郁霾色。
　　夜洹，你大抵死也想不到，竟还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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