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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点灯
很多人都知道,街市边那幢小楼里,住着名满天下的江南花家七公子——花满楼。
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位花公子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所以,路过的人才会觉得今日的小楼很怪异。
因为,楼内傍晚就上了灯。
对于一个眼盲独居的人来说,点灯照明岂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如果此时有人上楼一探究竟的话,他便会发现,小楼里并没有那位总是安静微笑的公子,点灯的,是另一个人。
这人极没有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沾满风霜的大红色披风层叠地落在地面上,摇曳的烛火下,褶皱泛出些晃动的深褐色的影子……
浮油在雕花碟子里袅袅燃着,一根灯芯晕染出整间屋子昏黄的暖意。
淡淡的人影打在墙壁上,透着西子纱的颜色。
脆弱如回忆,略一触及,便又碎了。
陆小凤在屋外更夫打响了第三下梆子的时候醒过来,一丝松散下来的头发耷拉在额前,半边脸上还有压出的印子。
他在这里等花满楼,已经等了不少日子了。
不会侍弄花草,便买了几尾金鱼,随意找了青花瓷的大口碗养在里面,半是无聊半是想念的呆了下来。
可惜的是,水里的金鱼过于沉默了……只会寂寞地吐着泡泡摇尾巴。
早知道,就买八哥了。——陆小凤不无遗憾地想着。
然后。
然后他便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梦。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却在今夜无端地梦见。
彼时,他和花满楼正是刚刚查完了极乐楼的案子,从那座珠光宝气穷极豪华的熏着龙涎香的奢靡之地走出来。
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夜晚。
他们走在最后,不知不觉,与压着人犯和物证的众人距离拉远了。
陆小凤仰起头看一眼天色,对花满楼说:“天估计快亮了。”
花满楼伸手弹落衣袖上的露水,点了点头,微笑。
东方未明,不过是一场逢魔时刻。
穿过那片来时经过的乱葬岗时,陆小凤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花满楼跟着收了扇子握在掌心。
半晌。
陆小凤才转过脸,回答:“花满楼,你知道‘鬼火’么?”
“嗯,人血为磷,暑夜出火,色正青,须臾即逝。”花满楼顿了片刻,似反应过来什么,又问,“陆小凤你是看见了什么呢?”
被提问的那人难得严肃地看着眼前漂浮在半空中的几点光亮,青色的,没有所谓“物”的实在感觉,映照得周围,也有了苍白的痕迹。
“我想,我看到传说中的‘鬼火’了。”良久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花满楼唰地摇开扇子,纸扇流风,便有那么一丝凉爽的意思了。
“陆小凤,你怕?”笑眯眯地问。
英俊的浪子此时愣了一下,反问:“你呢?”
“我么?虽然相信‘人血为磷,暑夜出火’,私底下倒是更接受一些不切实际的说法。”花满楼依然是微笑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摇,晃在陆小凤眼睛里,不禁有些晕眩。
“比如说?”
“小时候曾经听人说起,鬼火是幽冥点燃的灯啊。”花满楼慢慢将手伸出去,似乎虚空中,可以触摸到那点点青光冷焰,“是在引路吧。”
“引谁?去哪?”陆小凤觉得从花满楼嘴里听见怪力乱神的解释实在是很奇妙的事情,立时便有了兴趣。
“不知道。”花满楼摇摇头,遗憾地说,“不过,大约便是重要的人了。”
那是……
亡失的人,最后的一点痕迹。
也许,即便,身体死了,血凝固了,骨头碎了也不肯放弃的一些东西吧。
陆小凤却忽然笑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爽朗的人,这一笑,便是快意满腔了。
“唉呀,花公子,这便是我和你不一样的了。我才不管什么来头……”陆小凤刻意地停了一下,继而说道,“即便是幽冥点灯,也自当沽酒啸歌得意此生。”
“好一个‘即便是幽冥点灯,也自当沽酒啸歌得意此生’。”花满楼扇子击在掌心,跟着笑起来,“不愧是陆小凤。”
………………………………………………
不知不觉地,那些摇曳如火光的影子渐渐成了苍青色,又渐渐地消失了……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陆小凤摇摇头,红泥炉上滚了酒,温温地喝上几杯浅碧色的佳酿,天边已经透亮了。
接着,陆小凤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
依然是眉目清俊,拂袖淡尘。
可是陆小凤却感觉到自己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生怕都是不真实的。
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好像外面那些盛世升平,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在一瞬间都退成了沉默的炎阳幻境。在小楼里面,却如同隔绝了尘世烟火,寂静似深海。
只得他和他。
“陆小凤,你在?”花满楼侧了头,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还是被发现了阿……吐出憋了许久的一大口气,陆小凤有些懊恼地想。
“花满楼,为什么每一次,你都可以发现我呢?”闷闷地问。
“耶?你不希望我发现你么?”花满楼露出吃惊的表情,继而又笑道,“那下次我配合一点,装作不知道你在好了。”
“………………”
很快打来了水,陆小凤催促着花满楼洗掉风尘就赶紧休息。
可他不小心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陆小凤用自己的人格发誓,绝对不是自己臭美拿盆水当镜子照的,绝对绝对是无意的无意的啊……
但很快,他就郁郁寡欢起来。
倒影的那张脸,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的纹路开始加深,鬓间也有了一层灰色的霜意,好在两撇小胡子还是很漂亮的……
“为什么啊,不公平啊。”陆小凤脑袋拱在花满楼肩膀上。
“又怎么了?”依然是非常好脾气地问。
“为什么我老了啊啊啊啊啊……”男人发出了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喊声,让人不禁以为,是不是江湖发生灭门惨案了?!皇帝决定肃清武林了?!还是……
“人哪里可以不老?”花满楼闲闲地说,手上半盏香茗。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老呢?!”
花满楼听了陆小凤不平的抗议,沉默起来。
“花满楼?”
………………
“花满楼?!”
………………
“花……”
………………
“陆小凤,我看不见。”花满楼似乎终于思考清除了,笑咪咪地开口说道,“所以,即使你老了,也没有关系啊。”
只要是那个人就好。当时都是这么想的吧……
白昼里,小楼的窗户已经被陆小凤完完严严地封住了,没让光线再透进来。
因为花满楼在休息。
在那样昏暗的房间,陆小凤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犯困了,边歪着脑袋靠在花满楼的枕边。
安静得只能听见沉稳的心跳声。
过午的时候,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有些凉薄的寒意侵了进来。
陆小凤迷迷糊糊中,听见花满楼含混地说话。
“有些……冷……”他这么说着。
语气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无依,即便是生病受伤的时候也不曾流露分毫的软弱情绪。
不知怎么,在这样没由来的情况下听见,陆小凤不禁觉得有些心里闷闷的,便转身将被子都一古脑堆在了花满楼身上。
既然醒了,陆小凤就索性半睁半闭着眼睛发起呆来。
他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以前自己总是认为江湖之大,处处是家,也呆不住一个地方,四下漂泊着日子来。
有人说麻烦喜欢找上陆小凤。
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绝对是无风三尺浪,唯恐天下不乱的。
有时候说白了,是陆小凤跟在麻烦后面跑,生怕凑不到热闹一样。总觉得只有在解决掉麻烦的时候,才会很充实。
当然,如果解决麻烦时,搭档是花满楼,而不是西门吹雪或者司空摘星那就更完满了。
不过,花满楼不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他们总是聚少离多的,那么那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陆小凤转过脸,看着身边的花满楼因为黯淡的光线而模糊了轮廓,唇边不经意地微笑起来,于是又朝那边挨近了一点,拥着他,继续睡……
那么,这一次,就留下来吧。
闭上眼睛的时候,陆小凤咬咬牙,毅然地下了决心,一定要舍弃掉江湖上林林总总刺激新鲜的事情。
翌日,已然放了晴,从空中撒了薄薄的阳光下来。
和养在瓷碗里面的金鱼大眼对大眼地瞪了一个上午之后,陆小凤慎重地对花满楼说:“今后便要留下来了,要一直打扰了。”
那样客气而严肃的语气让花满楼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莞尔之色。
街市安然,日子宛转如乐韵。
直到某夜,陆小凤再一次地看到了“鬼火”。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那鬼火嶙嶙地飘浮在小楼的上空,闪闪的青色的光芒,在暑气肆意的夜里,带着些森寒的意味。
“花满楼!”陆小凤低低地喊了一声,提起一口气奔进了小楼。
一片漆黑……
“花满楼?”陆小凤并没有那个人在黑暗里敏锐的直觉,所以他只能选择开口询问。
哪怕,这是将自己暴露给敌人的致命之处。
深夜里,商贩都已经关门打烊了,长街空了起来,衣衫残破的乞丐倒在路边,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样死一般的寂静,从外面,一路蔓延到,房间里……
陆小凤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额头的汗缓缓渗出的声音,挤破了皮肤流出来的声音……仿佛伤口不断溢出的血液一样。
顾不得许多,他擦亮了火石,细细小小的灯芯被燃着了,迅速地将光芒铺盖到屋子里。
没有……
没有敌人。
也没有花满楼。
然后,陆小凤缓缓地坐在了桌前。
他选择等待。
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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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油慢慢地消耗,烧成了灰的灯芯半耷着,阻碍火焰继续蔓延的道路,室内隐隐地显得暗沉几分。
陆小凤去剪灯花,剪子压住火苗的那一刻,满室顿时暗了一下。而恰在此时,花满楼完好无损地走了进来。
两人脸上皆是看不清楚的神色。
“我方才出去走了走。”花满楼在陆小凤身边坐下来。
陆小凤“嗯”了一声,看着对方若有似无地往自己身边靠了靠,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容,那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的笑。
所以,他几乎要以为,那样漫溢的温柔就要从眼里流淌出来,然后大片地飞溅在花满楼略显青白的手背上……
灯芯烧得噼啪作响,明灭不定的光焰,在墙壁上拉扯出不成人形的影子。
谁都没有说话。
花满楼轻轻地挨着他,他沉默地看着墙上的影子……
寂静得有些难耐的时候,花满楼忽然起了身,进到里间睡去了。
陆小凤在身后不住地叨叨,今天白香楼的掌柜说进了很好的花种,他已经让人明天送过来,……刚才他是很紧张的,因为小楼里太黑了,以后可不可以点一盏灯,哪怕咱们的花公子不需要,可是他需要阿……下次千万不要一声不吭跑出去,要早一些休息,……
唯独没有提起,之前飘浮在小楼上空,那青色的几团……“鬼火”……
一直注视着花满楼走出了自己的视野,陆小凤沉默地低下了头,将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
暑夜却无端地有了一丝凉风,倏忽地吹熄了灯火。
周身都是,无尽的……黑暗……
一路到心里的……绝望……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着,头脑却无比清醒,一幕一幕的回忆如同炸开般,呼啸而来,撞进身体皮肉,嵌在里面血渍斑驳。
痛苦是闷钝摇晃的,几乎要令人呕吐…………
全部都是被刻意忽略的,吉光片羽。
小孩指着他对自己的娘亲说:“这个怪叔叔为什么对着墙壁说话?”妇人紧张地看他一眼,急急拖着孩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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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香楼的掌柜说:“陆大侠,难为您了。花公子走了这许多年,您还为他打理着小楼,有知己如此,花公子必然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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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他于某次午夜梦回,看见身边的人黑发耀目,如暗夜燃烧的火,可自己鬓边依然有了雪色松融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花满楼,你一点都没有变过啊。”那时,他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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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
花满楼已经死去。
很多年前,没有等到陆小凤见最后一面,便已经死去了……
那灯火里墙壁上,投注下来的……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即使那时候,花满楼正坐在他的身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要乍乍呼呼地说话,因为安静的时候,小楼里只可以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一个人的呼吸声……
“即便有幽冥点灯,也自当沽酒啸歌得意此生……”很久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忽然从嘴里冒出来,陆小凤无声地笑了。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躺在花满楼的身边,生怕惊醒那人。
手指交握在一起。
身体也是亲密依偎的。
那样害怕失去的姿态,犹如完满契合不可分割的整体。
可惜,陆小凤再如何温暖灼热的体温,都未能有一丝一毫传递给安然深眠的枕边人……
永远都不可能了。
也许“鬼火”真的是幽冥点灯也不一定啊,是要指引着亡灵来到生前牵挂的人身边吧。
需要很多的牵挂才能点燃的灯火吧。
夏日闷热的夜里,如青芒乍现。
其实,是很美丽的景象,如果花满楼能看见就好了。陆小凤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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