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屋里燃起一盏桐油灯，容萸坐在灶前，恍惚一阵，如果不是边屋里男人一直咳嗽，她快忘了灶上还热着药。
　　她起身胡乱拍了拍手上的灰，连灶膛里的活都没灭，就端着药匆匆转身走去边屋，走到椅边。

　　闻人翎垂着头，压抑地咳嗽。
　　“药好了，你喝了药先沐浴，我给你熬补汤。”容萸等药的温度凉到合适，递送到他手边。
　　闻人翎抬眸看她一眼，道了声“多谢”，抬首将药饮尽。

　　容萸见他服了药，手脚麻利地从后院搬进浴桶，忙忙碌碌地为闻人翎准备沐浴所用之物。

　　桐油灯铺陈而来的光焰昏暗，但照在闻人翎苍白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眼中没什么神采。他挪动视线，看清背对着他，在衣柜里翻找衣物的那个姑娘。
　　她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有几分不自在，匆匆垂下眼，不期然看到他墨绿色的衣袍上隐约有血色浸出，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糟了，你的腿。”容萸方才吓傻了，忘了他腿上还有伤。
　　他刚才是如何拖着这样一条伤残的腿把陈锁扛出去的？
　　容萸匆忙跑出去，再回来时，肩上挂了只药箱。

　　“对不起，我忘了你腿上还有伤。”她蹲在他面前，轻轻掀起他的裤腿，说着抬头望向他。
　　可男人望着她，半晌也不说话。

　　“可能会有些疼，你稍微忍忍。”被他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容萸忍不住错开视线，她轻轻解开缠在他膝盖上被血染红的纱布。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伤，秀气的眉毛蹙得更紧，全然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正轻瞥着她纤长的脖颈，漆黑的眸子似有几分探究。

　　他膝上缠着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膝骨凸起，骨头似有错位。她往伤口上倒满药粉，可药粉很快被血水染透，她手抖得厉害，抬眸看闻人翎，看到他绷紧的下颌和微抿的唇。
　　“你的腿又受伤了？”容萸垂眼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瞥了眼断骨的膝盖：“摔了一跤，或许腿骨断了。”
　　容萸讶然，他刚才回来便一直坐在这里，面色如常，若不是她注意到他袍角的血渍，几乎没看出来他又受了伤。
　　“不疼吗？”

　　闻人翎静默地看她的眉眼，片刻后才摇头，轻声道：“不会。”
　　他的声线云淡风轻，仿佛那伤并不在他腿上。

　　“我得先给你接骨。”容萸取来固定腿骨用的木板，将一块洗干净的棉布叠好递给他，“若是疼，你就咬它。”
　　闻人翎将帕子捏进掌心。

　　“你的伤很严重，现在又断了腿骨，若不好好养伤，以后这条腿怕是要废了。”容萸一边与他说话，手中不停地轻捏他的骨头，寻找最合适的角度。
　　闻人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始终沉默。

　　容萸摸到错位处，麻利地为他正骨。随着“咔擦”一声响，容萸又抬头看他，只见他额头冷汗淋漓，他却始终没有吭声，只掌心棉巾被他攥得皱皱巴巴。
　　断骨之痛，并非常人所能忍受，容萸见他如此，不禁心生佩服。

　　“最近你不要下地走动，等伤好了再说。”容萸包扎好伤口，断骨处用木板夹紧。
　　闻人翎颔首。

　　给他处理完伤口，天色大亮了。
　　“你到床上睡会儿，我去给你做早饭。”容萸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臂弯。
　　男人薄唇轻抿，不自在地道了声“谢谢”。

　　容萸认真地注意着他迟缓僵硬的步履，扶着他坐在床榻边，助他抬起伤腿躺到床榻上。

　　*
　　“萸丫头，我看你是是被猪油蒙了心。你知道千年人参什么价吗？”
　　“回春堂的掌柜跟我熟，会给我算便宜些，能省一个是一个。”

　　容萸坐在堂屋里摘车前草朵，李伯一边给她磨柴刀一边数落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尽人事听天命就算了，不值得你掏空家底儿。”

　　他压低了些声音，干脆蹲到她身边：“再说了，你不是要攒钱起房子吗？都给他买了人参，你拿什么起房子？”

　　“钱没了可以再赚，我有手有脚，何愁没有攒够钱的一天？”容萸知道李伯是担心她，冲他笑了笑：“你别担心我。”
　　“我看他腿上那道伤，多半好了也是个废人。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一直养着他？”李伯没好气地说。

　　容萸偷偷望了眼半开的房门，压低声音说：“他好了之后应该会回家……说不定还会还我钱。”
　　“亡命之徒有没有家还是两说。”李伯“啧”了声，有意揶揄她，“我看你就是色令智昏，才会这么不理智。”

　　“李伯！”
　　容萸杏目圆圆，狠狠瞪他一眼，不想搭理他。但低头摘草时，却不由想起灯光下他的容貌。
　　确实很好看。

　　容萸咬了咬牙，忍痛从装修房的钱匣子里取出两吊钱，到回春堂买了些名贵的滋补用品。
　　他失血过多，气血两虚，身体需要好好进补。容萸含泪杀了两只还能下蛋的鸡，和买来的人参炖汤。
　　这是容萸能端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春日余晖，绚丽的夕阳静静地铺陈在青山绿水间。男子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被日光照得半眯着眼睛。
　　金色的光线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精神了不少。

　　容萸站在门廊，望了他一阵。
　　粗布衣裳套在他身上并未让他显得暗淡，反倒衬得他神姿高彻，坐在夕阳下，跟庙中镀金的神君似的。
　　“我给你炖了汤。”容萸走过去，将汤盅放在他身边的矮凳上。

　　他已许久未曾进食，容萸以为他定然饿得厉害，谁知他捧着碗，只草草喝了几口汤，碗底的鸡肉一口未动。
　　容萸心疼付给回春堂的银钱，猜想他刚苏醒，或许没胃口吃饭也不一定。
　　“是不是不好喝？我去给你熬点粥。”她捏着衣角问。

　　“不必。”闻人翎放下碗，冷淡而疏离。

　　容萸将碗筷收回灶屋，又另外将他的药熬好端出去：“该吃药了。”放下药，她到院外关散养的鸡鸭。
　　等她关完鸡鸭回来，却见那药仍放在那里。原本散着的药气已经淡了。
　　他一口没动。

　　容萸对上他的视线，呆了一呆。他……是不是怕苦？她煎药的时候被苦得鼻头直皱。
　　闻人翎一直没出声，他喉咙干痒，右手握拳轻轻抵在唇边咳嗽。

　　脚步咚咚响，容萸三两步跑到屋内，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茶杯，试了试水温，送到闻人翎面前：“喝点水。”
　　闻人翎喝了一口，不知道水中泡的什么，喝起来有淡淡的甜味，温水入喉，他嗓子里的痒意有所缓解。

　　金光里，一缕清风吹散枝头杏花，霎时间花飘如雨。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容萸拂了把扑面的杏花，“我叫容萸，漫山茱萸。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不爱说话，醒来一天了，跟她说得最多的便是“多谢”和“不必”。

　　闻人翎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绵绵不绝的群山：“我叫青山。”
　　“青山。”容萸喃喃，“你是哪儿人？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闻人翎一默。
　　那是必胜的一仗，连驱北魏三百余里，梁军正士气大作，他的粮仓里军粮充足。沭河城便，他亲自率领前锋军迎敌。
　　北魏如他所料，往北逃入雀山。
　　雀山中有他预先埋伏的一万精兵，按照计划将会与他里应外合夹击北魏。

　　但等他带领前锋军刀尖一样刺入山里，等着的却不是梁军，而是魏军。
　　主帅被困雀山，北魏军突发袭营，留在营中的九虎将不得不率领梁军迎敌，然而北魏对营地布防了若指掌。十万战士奋力迎敌，其中八万丧身沭河，而他麾下最得力的虎将也折损一半。

　　闻人翎在山中困了七日，才在部下的掩护下逃出北魏封锁的雀山。
　　回到营地，等待他的是遍地横尸和浸透冻土的淋漓鲜血。
　　周行义在他营帐中搜出了与北魏的密信，亲自押解他回京领罪。

　　朝中为给他定罪，争吵了三月有余。最终他私通北魏证据不足，守土失责致使战败却是无可推诿，陛下一怒之下，将他发配岭州。
　　沿途，他遇到数次追杀。
　　有人不想让他活着，那人是他曾经视为手足的挚友周行义。

　　闻人翎拉了拉盖在膝上的绒毯，声线冷淡：“我是上京人，家中行商，颇有家资。家父收养有一义弟，觊觎家产，与外人勾结意图谋夺家产，趁我外出收账趁机斩尽杀绝。”

　　“啊？”容萸目光怔怔，夕阳照出她眸色里的讶异，顿时有了几分结巴：“怎、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一朵杏花落在闻人翎的虎口，他手指拈花，轻放在指端，亦是不解：“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没关系。”容萸喉咙发紧，却迎上他的目光，“你安心留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回去拆穿他的面目，夺回家产。”

　　“回不去了。”闻人翎在霞色里的岿然不动，平淡道。
　　周行义以检举之功，保住了将军府的六房四十一人。他死了，四十一人能活。他活着，闻人家的人便都得死。
　　周行义此举便是防着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容萸不明白，家在那里为何会回不去？她不想继续提他的伤心事，垂着脑袋岔开话题：“青山，你等等我。”
　　闻人翎还未来得及应声，容萸便跑远了。

　　日落如溶金，一点点没入群山之后。
　　偶有杏花飘洒，落在闻人翎膝上，他屈指拂开。年少随父去了北地，他极少见过如此绚烂温润的春天。

　　“青山。”容萸还在院外，就看到了还坐在屋檐下的闻人翎，她轻轻地唤。
　　闻人翎抬起眼帘，眼眸黑沉。
　　容萸额上挂满薄汗，透着红润光泽的笑脸映入他的视线，小姑娘眸子清亮，取下荷包双手递给他。
　　“是不是药太苦了，你吃不下？”容萸杏眼弯弯，只是笑，“我给你买了糖，吃了糖再吃药就不怕苦了。”
　　闻人翎低头扫过她掌心五颜六色的糖果，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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