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闻人翎的话让容萸震惊，她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阿娘去世之后，她就没再碰过书本，也没写过字。在乡下，于女子而言，读书写字是最没有用处的技能。

　　她不能去学堂教书授课，也不能去集市上摆摊设点为人写信。

　　书中的诗情画意纵横捭阖养不活一个农家孤女。

　　她不明白，为什么青山要教她读书写字。

　　似是看出了她眼眸中的不解，闻人翎道：“书中自有乾坤天地，可窥日月，鉴古今，你读的每一个字都会铺垫成你往后要走的路。你可以识文字、阅医书，习更精进的医术，治更多的人，立身于世。”

　　容萸缓缓眨了眨眼，愣在了那里。

　　“你不愿意吗？”闻人翎笑着问。

　　容萸静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对上他漆黑幽冷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结巴：“你、你跟我阿娘说了同样的话。”

　　闻人翎只好道：“我与她一样，希望你好。”

　　她不知道习文断字究竟有什么好处，但他说的有一点勾动了她的心，她可以看医书，精医术，治更多的病人。

　　“好。”容萸眼皮低垂，点了点头。

　　容萸想起他胃脘不适，吃饭不宜拖延，赶紧端起手中的猪油拌饭出去，换了她的玉米粥来。

　　第二天，闻人翎果然请李伯帮他买来纸笔。李伯虽说对他藏私一事颇有微词，但听说是给容萸教授学问，还是不情不愿去镇上采买纸笔了。
　　刘玉娘婚期将近，容萸放下别的活，在家专心给她绣嫁衣，闻人翎就在屋里默写授课用的书册。

　　劣质毛笔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轻响。

　　容萸偶尔往屋头望去，他伏案写字，神情专注。

　　没两天，闻人翎把书册默写好了。

　　粗糙劣质的毛笔宣纸在他手中变得格外好使，字迹浑厚大方，让人瞠目结舌。

　　家中条件有限，没有专用的书桌笔案，容萸把饭桌上的杂物挪开，铺开纸笔，让闻人翎教她识字看文章。

　　*

　　风和日暖，山中绿意盎然。

　　闻人翎的腿逐渐好了，骨头不再撕裂般疼痛，扶着床沿勉强能走动。

　　只不过黎大夫说了，他不可过度锻炼，以免再度伤及根骨。

　　过了三个月，才可以完全独立行走。

　　他的腿恢复得很好，容萸没什么担心，她只愁他的癔症，仍时有发作。

　　有时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手脚僵直，有时候他正在给她讲课，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他的药里还差一味石斛，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容萸心里泛起酸疼。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村口的池塘水又满了，葳蕤荷叶开满水面，时间辗转将至五月。

　　容萸去集市上卖药材时，买了大把彩线回来。

　　岳县端午节有佩戴五彩绳的习惯，五彩绳又叫端午索、长寿缕，端午这天佩戴可以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容萸备的都是鲜艳颜色，闲了就动手准备。她要给青山、李伯和自己都编一条五彩绳，大家都要平平安安。

　　闻人翎不知她在做什么，问李伯，他鼻子一哼，说不知道。

　　这日天气不好，天边惊雷翻滚，大雨不停。

　　闻人翎坐在窗下替人写婚书，听到院子外有人喊容萸的名字。

　　篱笆拉开，一个人披着蓑衣进来，对着正屋喊道：“萸丫头，李夫子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容萸听到声音，立即从屋里出来，拿起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边穿边随那人走出院子。

　　闻人翎的目光落在斗笠下她漆黑的长发上。

　　到了李夫子家里，容萸看到门口摆放着几个火纸堆，李夫子的妻子王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念有词烧纸。

　　“萸丫头你见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了。”王氏迎着容萸往屋里走。

　　屋里不止李夫子，村里的猎户杨三叔也在。

　　杨三叔常年在山中打猎，很久才下山一趟，听说李夫子病重，特地来看他。

　　李夫子确实病得严重，已经许久没下过床。

　　他儿子从城里请了大夫来，大夫态度敷衍，他已经很不好，大夫知道治好的希望很渺茫，救不活可能反惹一身骚，把过脉后药都不肯下就走了。

　　容萸铺开纸，写了个药方给王氏，一边写一边压低声音说：“还未走到绝处呢，婶子不要灰心。”

　　她轻轻笑着，唇畔浮现两个梨涡，很甜美柔净，眉眼间一片和煦，叫人看得心里发暖。

　　王氏心里好受了些，捏着药方不住道谢。

　　离开时，容萸想到杨三叔常年住山上，对山中情况熟悉，说不定知道哪里有石斛，便顺口问了句。

　　没想到杨三叔说之前打猎的时候真的见到过一株石斛。

　　她问：“真的吗？”

　　“不信你去问你三婶。”杨三叔说，“她也看到了呢，当时还是很小一株，我就没采，后来就忘了。”

　　容萸下意识便道：“我信！您什么时候要进山，可否带我去看看？”

　　不管是真是假，对青山而言，那都是一个机会，她想去试试。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不在那里。”

　　容萸想了想，“没关系，在最好，不在也没什么。”

　　刘玉娘的婚期在中秋节后，到时候她交付了嫁衣换得另一半钱，也能给他置办齐全所需药材。只不过太久了，还要三个多月，青山不知还要犯多少次病，遭多少罪。

　　她更怕真如刘夫人所言，治晚了他会病成傻子。

　　“成！最近几天我跟你三婶就要进趟山，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杨三叔很爽快地答应了。

　　容萸听了这话，高高兴兴地向他道了谢，约定好两天之后早上出发。

　　*

　　闻人翎搁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手扶着凳子边缘想要站起来。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屋外哒哒哒跑进来，荆钗布裙褪色的红绳，朴素得像玉米窝头，长发漆黑如墨，脸蛋跑得红扑扑的。

　　她脸上一直挂着笑，今天从李夫子家里回来就很开心的样子。

　　“青山，我给你做了一根手杖。”容萸在廊下绣花，分心盯着屋里，察觉到他写完了，立马举着墙角的拐杖跑进来，“你试试看趁不趁手。”

　　她从李夫子家里出来就特意去山上，砍了一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木棍，削了树皮，用石块打磨得光滑整齐，到张木匠家中讨了清漆涂上，给他当手杖。

　　黎大夫说他现在可以适当散步行走，有助于完全康复。

　　闻人翎接过来，手杖是用山中随处可见的白蜡木做的，但她挑了极好的料子，通体笔直，没有一个虫眼，打磨得很光滑，一丝倒刺也不见。

　　闻人翎抿了抿唇，容萸总是不怕麻烦。分明随手找根棍子即可，她仍是十分用心地挑选最好的料子，精心处理后再送到他面前。

　　她有用不完的耐心。

　　容萸扶住闻人翎的胳膊，帮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摘了一把枝头绯红的樱桃，在袖子上蹭了蹭，送到他手边，等他接过，哒哒跑开，扯下随意搭在床头的披风，轻轻抖开，覆盖在他肩膀上，还抚平了背后的折痕。

　　“站起来还疼吗？”容萸歪着头问，明眸里满是关切。

　　闻人翎看着手中的樱桃，心中滋味难辨。

　　“不疼。”

　　他回答，一颗接一颗吃樱桃。

　　容萸坐回屋檐下，拿出背篓里装的蓼叶，打来一盆水，将所有的叶子浸入水中，一张一张洗干净。

　　跨进五月马上就是端午，家家户户都吃粽子、点雄黄酒。

　　她要跟杨三叔进山找石斛，怕到时候来不及准备，于是提前准备粽叶。

　　“过几天我要跟杨三叔进一趟山。”

　　李伯关了鸡回来，闻言，连忙问：“进山做什么？”

　　容萸觉着李伯近来对青山颇有微词，若是说去山里给他找石斛，李伯说不定又要把这笔账记在青山头上，引起他们不和。

　　她撒了个谎道：“杨三叔说山里有很多草药，我想跟他去碰碰运气。最近田里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李伯犹豫片刻，说：“最近天气多雨，山里湿滑不安全，要不过段时间再去。”

　　“杨三叔常年在山上，什么境况没遇到过？有他在，您别担心。”容萸冲他笑笑，“本就是麻烦他，又怎好随意改时间。”

　　李伯心想，杨三做了几十年猎户，在山里长大，靠山吃山，容萸跟着他吃不着亏，便道，“那成，你到时候跟着你杨三叔走，太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好嘞。”容萸答应得干脆，明朗地望着他说，“等我回来给你们包粽子，吃完一起去河坝头看赛龙舟！”

　　李伯急忙摆手：“我老胳膊老腿就不去凑热闹了，要是挤出个三长两短，又要给你添麻烦。”

　　容萸是知晓的，李伯向来不爱凑热闹，往年赛龙舟他也没去看过。

　　“青山。”她偏过头望向在檐下看书的闻人翎。

　　他回首，阳光从疏漏的茅草间隙洒在他手中的书上，顿时斑驳一片，他抬起指尖，挡着些许阳光。

　　日色下的容萸笑着对他道：“端午我带你去看赛龙舟！可热闹了。”

　　他搁下手中的书，轻轻按压着眉心，认真点头：“好。”

　　她好像很喜欢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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