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容萸从河对岸带着杜仲回来，听说闻人翎帮王婶写信的事，惊喜地跑去鸡圈一看，果然看到两只花脚鸡被捆了脚卧在竹篱笆下。

　　“还有一筐梅子呢，就在门后。”李伯跑去捡了两枚梅子，在袖子上蹭了蹭灰递给容萸。

　　容萸咬了一口，开心得眯起了眼睛。

　　这是青山辛劳换来的第一口食物，他从最开始的奄奄一息，到现在能凭自己的双手换来食物，他一点点在变好。

　　就像遇到一棵快要枯死的树苗，她辛勤给它浇水、除草，它慢慢地重新长出枝叶。

　　虽然现在还不够粗壮，但总有枝繁叶茂的一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夫子一病不起，村里要写文书和信的人都来请闻人翎代笔。这个季节梅子大片大片成熟了，村民送的谢礼很多都有梅子。

　　黄澄澄的梅子又酸又甜，一筐一筐摆在屋檐下。李伯和闻人翎不喜吃酸，容萸吃得牙软也吃不完，过两日，压在下面的有些都坏了。

　　容萸看着非常心疼，像被猫儿抓了心肺。

　　她以前挨过饿，看不得食物被糟蹋浪费。

　　最终她决定酿些梅子酒。

　　挑了个晴天，容萸在家里洗梅子酿酒。她把个大饱满的都挑出来，过一遍水再晾干。

　　她洗梅子的时候，闻人翎就在旁边用帕子擦干梅子上的水分。

　　擦干的梅子一个个摆在竹篱上，非常好闻，香香甜甜的气味在整个院子里飘荡。

　　容萸很麻利，洗梅子、装坛、放糖，一气呵成。

　　往坛子里斟酒时，闻人翎想帮她，手刚撑着躺椅扶手，小姑娘就注意到他，水汪汪的杏眼盯着他看，眼睫一眨一眨：“你做什么？”

　　闻人翎道：“那坛酒很重。”

　　容萸望着闻人翎笑。

　　小姑娘这么笑盈盈地盯着人看，像温暖的晴光，让人心里发软。

　　“青山，我可以从山里拖一只死鹿回来。”容萸道，“我不是城里娇滴滴的小娘子，你别瞧不起我。”

　　闻人翎眼皮低垂，解释：“不是瞧不起你。”

　　容萸噗嗤一声笑了。

　　她知道。

　　“青山，你们那儿做梅子酒吗？”容萸浅浅笑问。

　　闻人翎摇头：“北方物产不比南方丰饶，瓜果不多，供应不够，我们大多酿的都是烈酒。”

　　不过他也喝过梅子酒，那时还年少，有人送了府上两坛梅子酒，恰逢祖母过寿，以为这酒不烈，便赏给他们这些半大小子。

　　果酒不比烈酒，入口是甜，滋味清淡，他不知不觉喝了大半壶。

　　彼时他在私塾念书，怕先生跟父亲告状逃学，醉哒哒地去了学校。

　　梅子酒后劲大，他在学堂撒起酒疯，闹着去拔先生的山羊胡。

　　“我阿娘酿的梅子酒极好，村里的人都说她酿的酒极香，比很多本地人都酿得好。”容萸垂眸，眼盯着竹篱上一个个干净的梅子，渐渐敛起笑意，“只是我不知学了几分，酿不酿得出那种滋味。到时候酿好了，请你尝尝。”

　　闻人翎动作顿住，他看着容萸纤细的背影，道：“你阿娘很能干。”

　　容萸抬起头，将鬓边的碎发捋至耳后，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檀口微启：“在我的记忆力她几乎无所不能，会绣花、写信、扎纸鸢、酿酒、给我做漂亮的新裙子。”

　　容萸抬手抹了下眼睛，有些哭意：“因为我她才那么辛苦，李伯说她才来紫河村的时候，连捡柴烧火都不会。”

　　为了养大襁褓中的小女儿，她在紫河村落地生根。

　　闻人翎问：“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母家是谁？”

　　容萸摇了摇头：“她从不跟我说她之前的事情。”

　　阿娘那么疼爱她，小时候她追问自己的阿爹是谁，阿娘都没告诉她阿爹姓甚名谁，只说阿爹若是活着，终有一日会来寻她们。

　　阿娘在紫河村等了他一辈子，也没等到他来。

　　小姑娘神情落寞，样子可怜，闻人翎的手擦了过去，掌心落到她头发间：“她一定很疼爱你，把你照顾得很好。”

　　容萸抬起脸，看着闻人翎：“嗯，她很疼我，什么都不让我干，只让我好好念书写字。可我只顾着贪玩，字写得乱七八糟，书也念得一塌糊涂”

　　她若能学得阿娘十分之一的本事，这些年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闻人翎张张嘴，正要说话。

　　这时，院外传来几声脚步，抬眸望去，有人提着东西过来。

　　“萸丫头，麻烦你表兄帮我写封信。”

　　李伯听到拍门声，从灶屋里小跑出来，扶着闻人翎到边屋，帮他铺开纸笔。

　　来人在屋里给闻人翎说写信的内容，李伯到院子里帮容萸封坛。

　　“萸丫头。”李伯挨近容萸，轻轻捣了下她的手肘，“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容萸抬起眼看他。

　　李伯把细沙撞进缝制好的口袋里盖到坛上，目光在边屋扫了一圈，见闻人翎正低头认真地写信，问：“他还你钱了吗？”

　　“没有。”容萸摇头。

　　“啧。”李伯神色微动，“我算了算，近来找他写信的人很多，他应该攒了不少，最少都有这个数。”

　　他转过身跟容萸比划了几下，容萸惊讶住了：“这么多吗？”

　　“可不是。”李伯白日里要来院里照顾他，有多少人来过根本背不过他的眼。更何况，他还帮着他卖了好些东西。青山赚了多少钱，他都记着呢！

　　“一个铜板也没给你吗？”李伯胡子都翘了起来。

　　容萸仍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我不需要他还。”

　　“这不是还不还的事。”李伯轻哼一声，“你巴心巴肺对他，他跟你隔着肚皮呢。我看他是攒钱为以后回家做打算。”

　　“他的腿骨好得差不多了，肯定不会留在这里的。”

　　青山好了就要回家去。

　　容萸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枚梅子，走了一会儿神。

　　小姑娘还没想过这事。

　　*

　　写信的人离开，容萸的酒也封好了，一坛一坛抱到堂屋的角落里避阴保存。

　　李伯帮她放好坛子后，打算回家，容萸跟他商量说：“我约了林大叔过几天进一趟山。”

　　“去山里做什么？”李伯皱眉，山里有猛兽，一般秋冬没吃的才进山打猎，这会儿正是万物繁盛的季节，没必要冒着风险进山。

　　容萸说：“青山的药还差一味石斛，林大叔说之前在山里见过石斛，恰好他过几天要进山打猎，我想去看看，能不能采来。”

　　“他自己有钱，要吃药自己买去。”

　　容萸见他阴阳怪气，安抚道：“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下，没事的。”

　　李伯道：“你诚心诚意帮他，他呢？不信你试试，问他要钱看他愿不愿给。”

　　她偷偷瞄了眼屋里的闻人翎，压低声音说：“李伯，这不公平。当初他病得要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悄悄把他扛回来的。是我自愿救他，并非他求我，怎能又挟恩图报，管他要钱？”

　　李伯一哽，指着容萸半晌没说出话，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缺心眼！”

　　他气得不行，容萸对青山这么好，恨不得把家底掏给他，他不该藏私心。他愤怒地看向边屋，正在看书的闻人翎突然转过脸来。

　　李伯甩了甩袖子，若无其事走开。

　　闻人翎一脸茫然，目光从李伯身上挪到容萸脸上，小姑娘面色讪讪，朝他挤出抹笑，提起裙子追李伯去了。

　　他不知出了何事，李伯为何突然动怒。

　　闻人翎收回视线，继续拿起书卷，没多久容萸回来了。

　　“青山，你中午想吃什么？”她回房换了身衣服，从门外冒出半颗脑袋。

　　闻人翎道了声“随便”，容萸便挽起头发往灶屋走去。

　　闻人翎目送她离开，收回视线，拨开柜子的锁扣，拿出放在底下的铜板，数了数。以前炊金馔玉、锦衣玉食，未曾因为银钱犯难，现在才知道乡下人攒钱的不易。

　　上京最好的酒楼里一餐饭或许乡下平民一年的用度。

　　他为人写一封信收十个铜板，离他需要的钱还差很多。

　　敲门声唤回他的思绪，他合上抽屉，抬眸望去。

　　小姑娘端着饭碗走进来：“我等会儿要去趟镇上，咱们晌午就勉强凑合一顿。”

　　闻人翎“嗯”了一声，扫了眼他碗中的饭食，是放了鸡蛋碎的猪油拌饭。小姑娘手背上沾了玉米面。

　　她又把白米饭给了他，自己吃玉米面。

　　闻人翎默了片刻，将饭碗推给容萸：“我近来胃脘不适，克化不动，可有粗食？”

　　“啊？”容萸面色微微一变，就要上前去抓他的手腕，“我给你看看脉。”

　　若有不适，可要及早吃药。

　　“不必。”闻人翎冷不丁抽回手，避开她的碰触，“是老毛病，饮食上不可过于精细，吃几日粗粮就好了。”

　　容萸偷偷瞟了一眼闻人翎，见他似乎很反感自己的触碰，他是要疏远自己了吗？因为打算离开？

　　容萸抠了抠手指，细声说：“我还做了玉米粥，给你换。”

　　她端起碗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听到闻人翎唤她：“容萸。”

　　“嗯？”她回过头，眼睫扑闪，看向他，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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