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傍晚时候，容萸回到家中，今日天气很好，李伯搬了个小杌子在院中，在筛子里挑选豆种，一粒一粒细致挑拣。

　　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他抬眸望去，正看到容萸小巧的身影欢快地蹦过来。

　　“李伯。”容萸拉开篱笆，进到院里，将一直窝在怀里的烧饼递过去，“我给你和青山带了烧饼。他人呢？”

　　她偏过头往屋里探望，墨发朱颜，长睫扑闪，一双秋水潋滟的乌黑眸子轻轻转动。

　　“屋里歇着呢。”李伯朝边屋怒了努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天像是没什么精神，中午饭只吃了两口。”

　　容萸眨巴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猛地抬起眼帘，脸上掠过一丝担忧：“生病了吗？”

　　“我摸了他额头，没有发热。”李伯神情困惑，“他让我不用管他，歇歇就好。”

　　容萸放下手中的东西，提着裙角，踏上屋檐：“我去看看他。”

　　傍晚微风轻轻拍打着屋顶的茅草，朦胧的日光在边屋地上慢悠悠地打着晃儿。

　　容萸推门而入。

　　闻人翎躺在床榻上。

　　墙角艾烟幽幽浮浮，满室漏光轻轻闪烁。他闭着眼睛，心口突然轻轻抽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凉意自心底而生，浸透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脑海中却是黄沙滚滚的塞外草原，赤地千里，白骨露野，他站在天地交界处，战士幽魂从四面八方向他涌去。

　　“将军，救我！”

　　无数怨怼愤懑如潮水一般将他紧紧包裹，他喘不过气来，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四肢已经僵直，不管他怎么用力，依然动弹不得。

　　那些悲怨的哀嚎犹如利刃，一寸一寸撕剐着他的血肉之躯。

　　暖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浑身冷得如坠冰窟。光亮从他眼眸中消失，他全身冰冷，被冰河淹没，身体不断地往下坠，仿佛要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想呼救，可无人能救他，想挣扎，周身松散如泥。

　　既不能自救，也无人相救，只能任凭自己一口一口被深渊吞噬。

　　“砰”的一声，房门打开。

　　夕阳的光从门缝照进来，在屋中形成一道尘柱，勉强照见床上人的狼狈模样。他乌黑浓长的头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工整贴合的衣服此时却是敞开的，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和颈侧鼓起的血管，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涌动起伏。

　　“青山，你怎么了？”

　　容萸瞳孔瞪圆，立刻向他跑去，闻人翎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汗水浸透棉布衣衫，发鬓也满是汗珠，暖光下泛着滢滢湿光，整个人僵直不停抽搐。

　　容萸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探到黏湿一片，缝隙漏进来的光勉强照亮他凌乱的衣衫之下，被他抓得模糊的手臂。

　　有些狰狞可怕，刺目的血令容萸双膝发软，她紧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变得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青山，你哪里不舒服？”她鼻尖沁了几滴汗，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拍闻人翎的脸，又去抹他的脉搏。

　　闻人翎紧攥着她的臂膊，慢慢抬起脸，他意识模糊，眼前是弥漫大雾，全然忘了身在何处，面前是何人，他痛苦、挣扎，血脉汩汩，怪物般在他体内叫嚣，拒绝她的碰触。

　　“青山，你别动，让我给你看脉。”容萸环抱着他的腰身，用力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双眼是红的，是眼角裂开，淌出的血倒流了进去。她起身想去堂屋找药箱，才松开他，没想到手腕一紧，被他猛地攥住。

　　她没有防备，踉跄一下，整个人倒在卧榻之上。她怕压着他的伤处，用力抬起双肘。

　　闻人翎浑身发抖，满脸的虚汗，牙齿咬得作响，容萸被他血红的双眼看着，浑身战栗发麻，立即去推他想要起身，然后才刚刚碰触到他冰冷的胸膛，他的双臂搂着她往怀中箍紧。

　　他犹如丧失理智的猛兽，张开齿关用力地咬向她单薄瘦削的肩膀。

　　李伯在院子里收晾晒的干草，忽然听见屋里有动静，他心中顿感不安，扔下手里的笤帚，步履蹒跚地走过去。

　　一推开门，却看到那人搂着容萸在啃。他耳根子一热，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背过身去，无奈道：“萸丫头！你这这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容萸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是哽咽半是哀求：“李伯，快去拿绳子来，青山犯癔症了！”

　　李伯闻言定睛一看，看到那男子把容萸肩膀都咬出血了，他心底着急，急忙转身去寻来绳子，帮着容萸扯开闻人翎，不甚熟练地把他捆好。

　　“李伯，你帮我看着他，不要让他伤害自己。”容萸扔下这句话就捂着肩头跑出边屋。

　　李伯喊她先处理自己伤口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跑出了小院。

　　床上的人不停抽搐，青筋暴起，筋骨峥嵘，看得李伯心头骇然。

　　他没想到他竟然有癔症，发起病来连容萸都不认。这次幸好他碰到了，下次要是他不在，岂不是萸丫头被他吃了也无人知晓。

　　李伯想不到究竟有什么样的人家才会为了家产把兄长伤成那样扔到芦苇荡里，可他这段时间瞧着，这人举手投足都不像平常人家。

　　他越想越觉得青山是个祸害，再留着他恐怕后患无穷。

　　萸丫头心善，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可是再任由他在紫河村待下去，非得把容萸拖死不可。

　　等他醒了，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赶走他！

　　没多久，容萸又回来了，她手里攥着把新鲜草药，到灶屋里翻出药杵来，将草药撵出药汁。她让李伯扶着闻人翎坐起来，将药汁灌进他口中。

　　忙乎了好大一通，他终于安静下来，李伯累得气喘吁吁。

　　“你肩上的伤……”李伯脸色说不上好，看着容萸肩头干涸的血渍，眉头轻皱，“他怎么可以咬你！”

　　容萸跑得满面通红，疲惫地笑了笑，“我没事，等会儿抹些药就好了。他也不想这样的，他是生病了。”

　　李伯脸色微沉，这个傻丫头，自己都受伤了，还帮着他说话！

　　“他发癫的时候像要吃人，你不怕吗？”

　　容萸缓了缓，眼帘抬起，脸上掠过一丝笑影：“我不怕，我阿娘说了，大夫干的就是跟阎罗王抢人的事情，怕就不管他了吗？”

　　李伯不想跟她多说，她是个死脑筋，认准的事情就不管不顾，赶着她去正屋给自己上药。

　　*

　　闻人翎足足昏睡了四个时辰。

　　他再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烛光摇曳，一道瘦削、笔直的身影投映在帐幔上，洗过的长发未及时束上，随意披散在肩头。偶尔两根碎发被夜风吹得荡漾。

　　闻人翎看着她低头行针的影子，心里想，她熬夜绣花明天又要说眼疼了。

　　他没有出声，容萸坐在床榻边绣嫁衣，倏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一双杏眼忽的被点亮，发着光：“青山，你醒了！”

　　她满脸是惊喜，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好似他醒来是天大的好事。

　　“你饿了吧？锅里热了粥，我去给你端来。”容萸将绣品收好，去灶屋端一直温在灶上的清粥。

　　闻人翎眼皮动了动，看到她飞快地消失在门槛外。

　　“炉子里炭还没熄，粥还是热的呢。”容萸将端来的粥放到案头，在他背下又垫了个软枕，扶着他半坐起来。

　　“无妨，我自己来。”看到她转身捧碗，他也伸出双手，说话的声音细微如丝。

　　容萸目光落在他脸上，声音温和，“你还有力气端碗吗？”

　　他抿着唇没有反驳，他浑身筋骨像被打碎了又重新接上，痛得酣畅淋漓，凭着她双臂的搀扶才能勉强坐住。

　　容萸舀了勺粥，试了试温度，送到闻人翎唇边。

　　那是一碗白米粥。

　　春末到夏初这段时间，成熟的新粮还未长成，旧粮经过一冬的消耗，存余不多，家家户户都缺粮食。容萸平日里只吃黍米和玉米，不多的白米都给了他。

　　闻人翎吞咽都需极大的气力，每一口咽下去的粥像刀刃割着咽喉，他自知麻烦容萸已多，不想再让她担忧，沉默艰难地吃完一碗粥。

　　容萸回灶屋放下碗勺，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坐在床前道：“你累了就睡会儿，我在这里守着你。”

　　“容萸。”闻人翎轻声喊她，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平静得像水一样，“我染了何种怪病？”

　　容萸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他活得已经很艰难了，好不容易身上的伤好了起来，又莫名犯癔症，她挪开视线，问他：“你以前犯过吗？”

　　闻人翎摇头。

　　这种失控，整个人从现实中抽身而出，仿佛置身虚无的感觉，很陌生，比落在身上的真刀实枪更令人发憷。

　　“那便是你近来惊惧过度，才会犯癔症。”容萸眨了眨眼，又长又浓的睫毛扑闪不停，“不是什么怪病，会好起来的。”

　　她会因为他犯病狰狞的模样而害怕，也因为他死咬着自己而恐惧。

　　这些日子来，她见识过他的风度和克制，知道他正常的时候是个细心又温和的人。

　　她不怪他，也不怕他。

　　只恨那个把好人变成野兽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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